盛夏的行宫里一阵凉风瑟瑟,狠狠地吹着阿箬真剧痛的身躯。
*
云水间内。
李文简手里拿着一册书,看了眼坐在对面的梁星延,并不问他这时候了为什么还不出宫,只是坐在桌旁,倒了一盏茶放在自己对面。
梁星延便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坐在他对面,打量他。
梁星延拿起那茶盏看了看,边缘上深蓝色的釉面上沾了一根茶叶。他莫名笑了一下,又将茶盏放下。
“有酒吗?”梁星延凝视他片刻,忽然问门外站着的牧归。
牧归一愣,下意识看向李文简。
李文简也不知梁星延什么意思。
梁星延便一笑,解释道:“我和殿下自小相识,殿下心情不好,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陪你纾解一二。不过殿下一不近女色,二不好赌钱,只好陪你斟酌几杯。”
李文简头也未抬:“谁跟你说我心情不好?”
怎么说也是相识十几年的情分,梁星延岂能看不出他心事重重。连着几个月,李文简都不召他入宫夜学,今日却突然召他。瞧着他看书的模样,分明是硬逼自己在看。
李文简很少有这样的情绪。
早年他心事没有这么深沉的时候,也是个爱说爱笑的少年,对酒当歌,他们也曾把酒谈人生。
近些年来,自他做了太子之后,注定很多事不便在与外人说,什么事都埋在心里,倒不如从前快活。
尤其是宫内的事情。
梁星延对承明殿的事情知之不详,眼下看他若无其事模样,便知自己问了他也不会说,索性不问,只道:“醉饮三百杯,能解人间八万愁。”
李文简点了下头。
牧归便去传,很快就将酒水取来,为他俩各斟一杯。
梁星延端起一盏,朝他晃了晃,一饮而尽。
李文简端起他面前的那一站,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和昭蘅相识以来的种种。她怯弱又胆大,恭顺又傲气,自卑又自信……
她是复杂的,也是矛盾的。
也正是这种复杂的矛盾无声吸引着他。
昭蘅算是世上与他最亲密的人,但他们始终相交不深。
一直以来,他都将她视为责任,竭尽所能地想庇护她。
下午在庆春苑外看到她,听到她再一次对自己撒谎,他的心陡然往下坠了几分。
他理解她的悲苦经历,理解她的胆怯躲避,也能理解她心里有一道鲜明的界线,将自己和外界分割。
但在听到她哀求的那一刻时,他只觉得荒谬极了:她宁肯冒着生命危险独身去和阿箬真周旋,也不愿向他求助……
她那样惜命的人,在面临生死抉择之前,对他都没有一丁点信任。
哪怕一点点。
李文简脑海里仿佛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酒喝着喝着有了几分醉意。
天黑透了,月光银灰洒入任雪堂。李文简看着醉醺醺伏在案上的梁星延,让谏宁将他扛去了偏殿。
牧归进来问他:“殿下,回寝殿歇息还是……”
“去东暖阁。”
李文简起身,朝着前厅走去。
这会儿已经很晚,除了值守的侍卫和宫人,整座东宫已经没什么人走动。
天色已暗,光线昏涩。
两个巡夜人提着风灯从他身旁走过,行礼问了安,错身往一边走。李文简站在回廊之上,却听到一人对另一人说:“你这玉光华内敛而不彰显,儒雅温润,碎了真是可惜。幸好造作司的宁掌司手艺好,倾力修补,看上去和以前无异。”
“近看不得,你看这嵌金之处,虽然说宁掌司巧思能夺天工,但到底是碎物重修,不可能和以前浑然一体相比,自己摸着这嵌金,想到它曾经碎过,心里也不舒服。”
“哎……”
李文简扭头朝那两人看去,看到一人手中举着块玉珏,水润如天青,水头十足,颜色碧沉,乃是十分难得之佳物。可上面却嵌了一块金丝,乃是经过修补后留下的,像是一道怎么也驱除不了的疤痕。
从云水间下来,他一眼瞧见昭蘅立在合欢花树下的身影。她站在树荫浓影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墨黑浓影间,她裙摆上的金丝银线反射着宫灯的光芒。
提灯走近,宫灯照出她苍白的脸。
昭蘅在殿外等了很久,她想了好多话要说,可是待得他走近了,仍是忽然呆住,手指轻颤,垂眸盯着手中捏着的衣带。某些纷繁的念头划过脑海,却茫茫白雾似的,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眼见他马上要走,昭蘅便伸手拽住了他宽大的外袍衣袖。
李文简迈开的脚步,顿时停下。
昭蘅纤长雪白的手指搭在那金灿灿的绣龙上,微微仰眸望着他,嗓音里有轻微地颤声:“殿下不回寝殿歇息吗?”
李文简无言。
许是怕他挣脱,昭蘅的手指便慢慢扣紧,雪白干净的指甲没有涂抹任何蔻丹,在暗黑的夜色里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干净:“殿下若是不想看到我,我去东暖阁歇息。您明日要上早朝,若是休息不好,影响正事。”
那一刻,李文简垂在身侧僵硬的手掌,缓缓握紧了,道:“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