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洗了手,走到外间来,顺着繁花绕阶的曲廊踱步消食,道:“那就先拿几盒出来,等天黑了放着玩,你们连日辛苦,今晚也一块热闹热闹。”
宫人们嬉笑着谢恩。
……
春风骀荡,挟着草木蓊郁生发的泼辣腥气,吹在身上暖洋洋的。
谢骞推开院门。
和煦日光倾斜而下,洒在空旷的宅院间,照得前廊一片金光。院中廊下几株枇杷树沐浴在金灿灿的晖光里,叶片肥厚碧绿,细细的绒毛镀了一层柔软的暖光。
两名小内侍穿短打,系绑腿,正在给枇杷树浇水施肥,院子里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
“谢侍郎来了。”一名小内侍洗了手,进屋给谢骞倒茶。
谢骞看一眼小内侍刚刚侍弄的肥料,接了茶盏,放在一边。
小内侍也不管他,仍旧去给枇杷树浇水。
谢骞坐着出了一会儿神,望着绿油油的枇杷树,问:“这枇杷树有没有结过果子?”
小内侍擦了把汗:“没结果子……去年开了花,不过天气太冷,花都枯了。”
枯花自然不会结果,纵是结了果子也会因为抵抗不了严寒冻伤冻死。
谢骞拿起茶盏,喝完了茶,起身出去。
小内侍送他出院子。
谢骞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堂屋,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昨天罗云瑾的人已经找过他了,他们在预先安排好的接应地点等了半个月,什么都没等到。他们不知道罗云瑾到底去了哪里,只知道罗云瑾和随行的十几人全军覆没,尸骨无存。
文书房的人发愁该怎么把事情遮掩过去,罗云瑾明面上是去勘核周家占地之事,忽然无故失踪,总得找个理由让朝廷信服。结果周家占的田地那边不断有奏疏送回,还都是罗云瑾亲笔所写——他知道此行是险途,早已经准备好应对之策,可以拖延一段时间。
每隔几天就有奏本送回,朝中暂时没人发现罗云瑾早已经失去踪迹。
等到时机成熟,当地官员会写封折子上奏说他因病去世。
他连死都得静悄悄的。
小内侍低着头说:“统领走之前交代过了,要我们照看好屋子和这几棵树,不管统领能不能回来,我们会一直为统领照看屋子。”
谢骞淡淡一笑:“你们倒是忠心。”
小内侍擦了擦眼角,笑了笑,道:“不瞒谢侍郎,我和阿宝五岁就进了宫。人人都说当太监好,吃香的喝辣的,连内阁阁老都得敬着太监,家里穷苦,没什么见识,听说当太监是条出路,把我和阿宝送进宫,想让我们挣钱养活家里……太监哪是那么好当的……当初和我们一起进宫的有二十多个人,后来只剩下我和阿宝了,要不是统领救了我和阿宝,我俩也是在安乐堂等死的命……我们的命就是统领给的……”
他抬起头,眼圈微红,眸中泪光闪烁。
“统领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司礼监的爷爷们,都是刀口里舔血的行当。阉人断子绝孙,死后也没人惦记,逢年过节连个烧香送浆汤的人都没有,到了地底下,多可怜啊!我和阿宝商量过了,不能让统领孤零零的做孤魂野鬼,我们一辈子守在这里,统领回来的时候,有人给他亮着灯,他就能找到路了。”
谢骞脸色苍白,心中酸痛,拔步走出院子。
“谢侍郎——”另一名不爱搭理人的小内侍阿宝突然丢下葫芦瓢,追了出来。
谢骞停下脚步。
阿宝咬了咬牙,小声道:“谢侍郎,小的想问谢侍郎一件事。”
谢骞回头。
阿宝双眼赤红,冷笑了一声,道:“谢侍郎和翰林院的孙檀大人是莫逆之交,孙大人又和张守勤大人相知相惜,这些年孙大人每次看到我们统领就横鼻子竖眼睛,讽刺我们统领……统领从来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我却替统领不值!如今统领不在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他顿了一下,“谢侍郎知不知道,当年统领为什么会告发内书堂教授张守勤?”
谢骞愣住。
阿宝抬起下巴,昂首挺胸地站在谢骞面前:“谢侍郎不知道,孙大人也不知道,但是宫里总有人知道!张守勤死有余辜!他该死!你们这些文人也不是个个光明磊落!”
给谢骞倒茶的小内侍轻叱一声:“阿宝!”
阿宝吸了吸鼻子,转身跑回院子,捡起地上的葫芦瓢,愤愤地走进堂屋,哐当一声关上门。
谢骞回过神,抓住小内侍的手:“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张守勤不是因为写了弹劾钱兴的文章才被罗云瑾抓住把柄送进诏狱的吗?罗云瑾靠着这个功劳得到钱兴一派太监的赏识,成功进入文书房当差,之后平步青云。
这些都是孙檀亲口告诉他的,孙檀为人老实,不可能污蔑罗云瑾。
小内侍轻轻挣开谢骞,叹口气:“谢侍郎,小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阿宝也不清楚,他只是听人说了几句闲话,宫里的风言风语,谁知道哪句是真的?小的只知道,统领当时亲自送张守勤上的路。统领说过,张守勤不配为人师。”
谢骞心口蓦地狂跳,踉踉跄跄地走出院子。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罗云瑾不仅无情地告发不计较他的身份栽培他、对他寄予厚望的内书堂教授张守勤,还非得亲手杀了对方才肯罢休?
他质问罗云瑾的时候,罗云瑾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甚至直到死了,罗云瑾也一字不提他们的对他的误会。
他宁死也要隐藏张守勤的真正死因,即使这会让他永生永世背负卖师求荣的骂名。
最后还是他的内侍嚷了出来。
谢骞闭了闭眼睛,双手轻颤。
季和啊,你心里到底埋藏了多少苦痛。
……
朱瑄又开始早出晚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