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墨没有站起身,跪在地上恭敬地道“不敢瞒着千岁爷,少詹事他们也在观望。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罗云瑾是孙檀教出来的得意门生,罗云瑾一心向儒,从不把自己当宦官看,朝中不少大臣认为可以拉拢他对付钱兴。”
内书堂的老师通常由翰林院的官员担任。翰林院的进士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中龙凤,十年头悬梁锥刺股的寒窗苦读,为的是光宗耀祖、一酬壮志,而不是给阉人当老师。他们心高气傲,不屑去内书堂教宦官读书,哪个倒霉的不幸领了这个差事,圆滑精明一点的就装病推托,性情暴烈的直接弃官回乡,更多的人是领了差事以后敷衍了事,每天去内书堂走个过场。
当年先帝曾从新晋进士中挑选出几名才学优异者,准备任命为内书堂教授,其中一人察觉到先帝的意图后,不应而出,为士大夫所宣扬称颂,认为他气节凛然,守住了文人风骨,一时传为美谈。先帝也没有责罚那位进士,依旧授予给事一职。
孙檀却是个例外。他被任命为内书堂教授时,曾对同乡谢骞说“宦官乃是天子近臣,立天子左右,可使识诗书、知义理、习为善、懂大义,不致为害社稷。”他认为嘉平帝亲近宦官,那么应当好好教导宦官,让宦官懂得大义,把他们培养成和文官一样的忠臣。而且嘉平帝长期不上朝,文官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教导好深宫宦官才能保证嘉平帝身边始终有通晓明经史书的人才,以备他顾问。
罗云瑾就是孙檀精心栽培的得意弟子。如今罗云瑾位居要职而且和钱兴水火不相容,文官蠢蠢欲动,想劝说孙檀出面招揽罗云瑾。
既然罗云瑾不屑宦官身份,何不利用这一点劝他和文官联手须知宦官也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文书房出身的宦官喜欢以儒家弟子自居,平时起居坐卧模仿士大夫做派,渴望和文臣结交,罗云瑾亦不能免俗。
朱瑄皱眉,似笑非笑“请孙檀出面”
孙檀和罗云瑾早就决裂了,罗云瑾这些年从未在人前提起孙檀,孙檀也只当从没教过罗云瑾,师生形同陌路,文官居然还以为两人师徒情深 又或者文官太自信了,以为只要他们纡尊降贵主动示好,罗云瑾一定会感恩戴德、甘为文官驱使。
罗云瑾没有那么傻,也没有那么短视。就算他没和孙檀闹翻也不会答应和文官合作。
朱瑄放下手里的书,命人请来少詹事、谕德、洗马等人,告诫道“司礼监之争是司礼监的事,你们记住,罗云瑾有调兵之权,他和钱兴孰胜孰负,只看圣意。”
少詹事几人怔了半晌,心惊肉跳,齐齐变了脸色,恭敬应是。
司礼监由谁掌控钱兴吗并不,司礼监是嘉平帝用得最顺手的一把刀。钱兴权势滔天,控制朝政,结党营私,党羽遍布内外两朝,文官恨之入骨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然而他的荣辱不过是嘉平帝一句话的事。此前秉笔太监杨安也煊赫一时,一旦触怒嘉平帝,转眼就锒铛入狱。
杨安在狱中揭发钱兴,供词里历数钱兴的十几条罪状,嘉平帝只口头斥责钱兴,并未深究。可是之后嘉平帝命罗云瑾身兼数职,委以重任,不就是在分钱兴的权吗嘉平帝到底还是对钱兴有了不满,所以提拔罗云瑾遏制钱兴的势头。
说到底,杨安的惨死、钱兴和罗云瑾的相争只是嘉平帝平衡司礼监的手段罢了。
难道嘉平帝不知道钱兴建议由罗云瑾领舞是在刻意羞辱后者吗 嘉平帝知道。
少詹事回过味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们居然还想联合罗云瑾对付钱兴,简直是老虎头上拔毛,罗云瑾可是能带兵打仗的太监 少詹事几人告退出来,长出了一口气,对望一眼,意味深长地道“太子果然稳重。”
东宫地位日益稳固,属臣难免想谋求更多,最近朝中六部官员都在看司礼监的热闹,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们也有些按捺不住,实在是目光短浅。越是这个时候,东宫越不能急躁,更不能随意卷入司礼监的纷争,否则只会触怒嘉平帝,前功尽弃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还没到掉以轻心的时候。
谕德压低声音叹道“隐忍多年,靠的不单单是耐心和毅力,还有纵观全局的眼力啊。”
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只要东宫不自乱阵脚,任谁也休想动摇皇太子的地位。
门扇合上,少詹事几人的脚步声慢慢飘远。
朱瑄沉声吩咐“约束东宫,若有人往司礼监那边伸手,不必来报,你可以先自行处置。”
扫墨应喏,恭敬侍立,头垂得更低。
朱瑄看了会儿奏本,接着看治河奏议。
洗马他们是文臣,瞧不起宦官,在面对宦官的事情上总有些浮躁。这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如果文臣和宦官好得密不可分、亲如一家,该着急的是皇帝。宦官、御史本来就是他们朱家用来遏制文臣的手段。
敲打几句就够了,少詹事他们懂得分寸。
殿中角落的铜鎏金胡人戏狮薰炉里燃了水沉香,淡雅香味从镂空花纹里逸出,香烟细细。
长廊里忽然传来说话声,扫墨看一眼全神贯注看奏议的朱瑄,轻手轻脚走到侧门边上,眉头紧皱“谁在大声说话拖出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来人走到他面前,手里捧了只剔红捧盒,笑嘻嘻道“是我。”
扫墨认出来人,立刻收敛怒意,话锋陡然一转,笑着问“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太子妃殿下有什么吩咐”
小满朝捧盒努努嘴,说“殿下让膳房给千岁爷熬了补气的膳汤,叫我趁热送过来。”
扫墨立刻示意小内官赶紧打起帘子,让他进殿。
“千岁爷”扫墨一溜小跑,奔至书案前,“太子妃殿下让小满送膳汤过来。”
朱瑄抬起头,没有多问,放下书,挪到侧间桌前。
小满捧着捧盒上前,扫墨接过,揭开盖子,端出汤碗,捧盒里塞了棉花团,一路从东宫端过来,羹汤还是滚烫的,直冒热气。他先取了份干净碗筷,舀出一点自己尝了,然后送到朱瑄面前。
朱瑄拿起匙子喝汤,他喝汤和吃药一样,动作优雅,不过速度很快,闷头就喝完了。
小满抓着捧盒,满脸是笑“小的出来的时候,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要小的一定守着千岁爷,等千岁爷喝完了汤才能回去。千岁爷这就喝完了,殿下知道了肯定高兴,少不了赏赐小的。”
扫墨啐他一口,笑骂“那你还不赶紧跪谢千岁爷”
小满马上跪下了,“谢千岁爷”
朱瑄唇边浮起几丝浅笑,示意扫墨赏小满。
小满笑得合不拢嘴“谢千岁爷赏赐小的今天运道好,能得两份赏呢”
阁中气氛不复刚才的沉重肃穆,侍立的宫人知道朱瑄这会儿心情很好,都大胆地笑出了声。
小满没有立刻就走,又道“殿下还吩咐,让小的给千岁爷带句话,殿下说千岁爷用了午膳以后该走动走动消消食,别光顾着看书,积了食不消化。”
朱瑄点点头“你回去告诉太子妃,孤记住了。”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
小满笑着告退。
朱瑄站起身,果然没有立刻回书案前看书,缓步出了书阁,来到后院。
后院鸦雀无声,庭中砖地上跪了一个人,他不知道跪了多久,脸色苍白,满脸是汗,胸前被汗水浸湿了一块,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走廊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都是些穿圆领、戴纱帽的年轻内官,几十个人垂手站着,视线集中在跪着的那人身上,屏息凝神,一声咳嗽不闻。
第66章 谢家
昨日几乎落了一整天的暴雨,宫人用细竹竿在阶下搭起了花架,花架间蒙上厚厚的帷布,以防阶前花池子里栽种的十丈珠帘被大雨打残。雨过天晴,帷布已经拆除了,花架还立在阶前,十丈珠帘高有四尺,花瓣纤长,一直垂到地面上,微风轻拂,廊下层层叠叠的花朵之间荡开金灿灿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