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陆家亲兵端来两杯酒,送到两人手边。
“老夫今天倚老卖老一回,你们二人卖我一个薄面,喝了这杯酒,刚才的事以后谁也别提了。”
陆老夫人看着陆瑛,眼神严厉。
陆瑛闭了闭眼睛,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身拂袖而去。
罗云瑾没接那杯酒,抹去唇边血迹,转身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
陆老夫人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派人去追罗云瑾。罗云瑾恶贯满盈,他们陆家用不着费力去讨好他,而且不管两人今天动手的起因是什么,这个梁子早在多年前就结下了,以前两人就在宫里打过架,罗云瑾肯定早就对陆瑛怀恨在心,陆家用不着在他身上白费功夫。
管家吩咐家仆打扫庭院,重新安设席面,请宾客们继续吃酒。众人看陆老夫人亲自出来了,总得给老夫人一个面子,重新落座。
陆老夫人缓和了脸色,笑着向宾客们赔罪,众人忙称不敢。
她安抚好宾客,找到陆瑛,发现他居然一个人躲在屋里喝酒,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云瑾是陛下跟前的人!别说他是权倾朝野的秉笔太监,哪怕他是陛下养的一条狗,只会对着你狂吠,你也得恭恭敬敬的!你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手伤他!明天整个京师的人都会知道你对传旨太监不恭敬!消息传到陛下耳朵里,陛下会怎么想你?”
陆瑛捏着酒杯,苦涩地道:“儿子今晚就写封谢罪的折子,儿子今天娶妻,想来陛下会体谅我一二。”
陆老夫人怒道:“你有写折子的心,刚才为什么不忍着点?罗云瑾是你能打的人吗?你和他到底有什么仇?这么多年也该过去了!你如今也是娶了妻的人了,你媳妇还在新房等着你呢!你今天这么大闹一场,叫她以后怎么做人?”
陆瑛喝完杯中的酒,叹口气:“娘……我都知道,你让儿子透口气罢。”
语气竟有些祈求的意味。
陆老夫人怔了怔,眼睛蓦地酸涩起来,沉默半晌,轻声道:“我去看看你媳妇,你别真吃醉了。”
陆瑛没有吭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
罗云瑾踉踉跄跄出了安远侯府,属下们紧紧跟着他,怒道:“大都督又有什么了不起?统领您一封诏书下去,他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声?不知死活的东西,居然敢对您动手……”
一路骂骂咧咧,罗云瑾摆了摆手。
郭大看一眼其他人,其他人立刻噤声。
陆府门前车马如龙,小巷子堵得结结实实的,缇骑牵来罗云瑾的坐骑,他翻身上马,俊朗的面庞上映着朦胧的灯火,眼神清亮,毫无醉意。
“你们别跟着了。”他淡淡地道,声音嘶哑。
缇骑们对望一眼,抱拳应是,默默退开。
罗云瑾骑着马钻进暮色中,马蹄踏着一地乱琼碎玉,吱嘎轻响回荡在幽深的巷子里。
天色暗了下来,幽巷深处浮动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皑皑白雪中点缀着一簇簇温暖的光晕,年底了,各家各户阖家团圆,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他手挽缰绳,望着夜色里一处灯火,怔怔地出神。
几声长靴踏响积雪的窸窸窣窣声响起,一人走到他跟前,拱手道:“罗统领,我家主人请统领借几步说话。”
罗云瑾一动不动,凝望沉沉夜色中摇曳的火光。
那人抬起头,面皮白净,相貌平平,眸中精光闪动,正是跟随金兰出门的内官扫墨:“罗统领,太子妃殿下有请。”
罗云瑾早已经僵冷的手指颤了颤,翻身下了马背。
扫墨领着他拐进曲折的小巷子,绕了几个弯,来到一座僻静的宅院前。院子里没有点灯笼,幽暗处偶尔闪过一道寒光,那是东宫护卫随身佩戴的长刀。
正堂没有悬挂门帘,门是敞着的,当中底下烧了一大盆暖炭,炭火很旺,热气微醺。
屋中没有内官侍立,装束华贵雍容的女子独自一人坐在火盆前,伸出手对着火盆取暖,双手白皙,手指纤长,腕上一对沉重的阔口镶嵌花红玛瑙金手镯,更衬得皓腕欺霜赛雪,衣裙间满绣凤纹,火光中熠熠夺目。
听到脚步声,她慢慢抬起头,双瞳剪水,杏脸桃腮,目光隐隐含笑,如水般柔和清冽。
罗云瑾一瞬间觉得恍惚,她怎么会请他过来?
金兰朝跟在罗云瑾身后的扫墨使了个眼色,扫墨会意,束手站在门边等着。
刚才他们从陆府出来,金兰派人回去打听陆家出了什么事,内官回来通报说陆都督突然和罗统领打了起来,宾客怎么拉都拉不住。扫墨心里一跳,不知道该不该管这事,金兰沉吟了片刻,道:“找个地方歇歇脚,你去陆府走一趟,请罗统领过来,我找他说几句话。”
扫墨心念电转,眨眼间想出了无数个理由反驳此事,真让太子妃和罗云瑾见了面,皇太子会剐了他的!
金兰抬起手,纤指拨开帘子,黑亮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含笑说:“你不必多心,回宫以后我会亲口告诉太子这件事,我要问罗统领几句话,你去请罗统领罢。”
她头戴凤冠,端坐在轿辇中,面庞圆润白净,俏丽高贵如庙中观音,含笑看过来,眼波流转,令人不敢逼视。扫墨脸上掠过一阵燥热,不敢多说什么,带着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落脚,转身去请罗云瑾,刚回到陆府,正好看到罗云瑾从陆府出来。
金兰指指火盆对面的椅子,示意罗云瑾坐下。
罗云瑾自认铁石心肠,经历了太多磨难,又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可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刻却浑身紧绷,手脚僵硬,像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看到她对自己扬起笑脸,心口怦怦直跳。
他垂眸,走过去坐下,长袖拂起烟尘。
金兰指指火盆旁小几上的青瓷茶盏:“天这么冷,罗统领吃杯茶。”
罗云瑾不觉得冷,不过手还是伸了出去,端起一盏茶,茶水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瓷壁温暖着他冰凉的手指,掌心酥麻。
屋外寒风呼啸,屋中炭火融融,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茶香。
金兰坐在火盆前,垂眸看着烧得泛白的木炭,轻声问:“敢问罗统领……你和陆都督大打出手,是因为我吗?”
罗云瑾手中的茶盏微颤,茶水泛起淡青色涟漪。他差点忘了她有多直接坦诚。
金兰接着道:“事过境迁,陆都督已经娶妻生子,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他现在儿女双全,又娶了门当户对的齐家小姐为妻,罗统领不该再因为旧事和他争执。”
罗云瑾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嗤笑了一声:“旧事?”
金兰抬起眼帘,直视着罗云瑾,目光柔和而又坚定:“对,就是旧事,逝者如斯夫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