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的人也知道郑贵妃那几句怜惜朱瑄的话难以站得住脚,换了个角度:“太子天资聪颖,端介博雅,学业有成,何须再开早课?”
礼部侍郎冷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学之为道,本无限也,勤学之事,为累朝世守家法。太子聪明睿智,生而知之,固天纵之多能,尤日新而不已。”说着把矛头直接指向嘉平帝,“一日废学,一日荒政也,陛下春秋鼎盛,应效仿先人,重开经筵……”
他的要求很简单:不止太子要上早课,听侍读官教导,连嘉平帝本人也应该上课!
大臣们哭笑不得:嘉平帝经常十天半个月不上朝,大臣连他的面都见不着,礼部侍郎居然还想劝嘉平帝恢复经筵日讲制度?痴人说梦!
吵到这里,论战陷入僵局,礼部尚书生怕礼部侍郎牵连整个礼部,出列圆场:“太子不出宫掖,长居深宫,虽熟读诗书,终不如视见民间疾苦,唯有经世务之故,方能增广见闻。”
御史奏道:“皇太子四海所属,百姓之望,上而宗社亿万年之统,下而臣民亿万年之仰实寄焉。储宫,天下之大本也,储教,天下之首务也,必得正人以辅导之,而国本固益。”
他二人引用的是高祖当年令太子出阁读书时和大臣的谈话,众人不敢反驳。
论战持续了好几天,满朝风雨,就在众人以为嘉平帝这回又会故意拖延敷衍此事时,乾清宫忽然传出旨意,令太子即日恢复早读,讲读官下朝后须前往文华殿督促太子进学。
东宫属臣连日提心吊胆,唯恐事情弄巧成拙,引嘉平帝震怒,等手书送抵东宫,他们亲眼看过了,这才敢将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大学士道:“太子果然深知圣心。”
洗马笑着说:“朝中几位老先生虽然畏于钱兴权势敷衍了事,关乎储教之事,他们还是敢说真话的。”
这次论战,往常和钱兴沆瀣一气的内阁元辅、次辅都没怎么发言,虽然他们没有明着附和,但在年轻文官看来,他们不反对就代表了同意。
东宫重开早课意义深远,这意味着朱瑄的储君之位依然稳固,嘉平帝在一次次忽视朱瑄后,还是肯定了他的继承人身份。
朝中文官欢欣鼓舞,东宫属臣更是欣喜若狂,宫中侍从也眉飞色舞,走路带风。
身为储君的朱瑄反而最为冷静,每天不出东宫一步,待在殿中教金兰读书写字。
东宫的藏书阁汇聚天下书籍典章,金兰求知若渴,囫囵读了不少书,积攒了一大堆的疑问,本想向女官讨教,被朱瑄拦下了。
他笑着道:“为夫的学问比不上女官么?”
金兰捧着书,学着外边文臣的话道:“殿下身为储君,乃天下之大本也,能得殿下亲身教授,小女子铭感五内……”说着一笑,“你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重开早课以后又得天天五更起身……我怕你忙不过来,就别管我了。”
朱瑄扣住她拿书的手,站在她背后,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把她整个拢进怀里,握着她的手指翻开书。
“你的事不是忙……”
他握着她的手,手心干燥温暖。金兰坐在椅子上,听他在耳边轻声呢喃,心跳得有点快。
今天她看的刚好是本杂书《算法统宗》。
她问:“五哥连珠算也懂么?”
他到底学了多少东西?
朱瑄一笑,“不敢叫圆圆失望……为夫略懂。”
说着松开金兰的手,走到槅扇门前,和杜岩说了几句什么,杜岩忙答应着,不一会儿取了一只镶金算盘回来。
朱瑄拿着算盘走回书案前,把算盘扣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拨弄算珠,噼里啪啦几下,念出一长串珠算口诀。
他嗓音柔和又清亮,如林籁泉韵,似珠落玉盘,抑扬顿挫,贵气天成,金兰有点走神。
朱瑄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教她按着书上的口诀拨弄算珠,“数家定位法为奇,因乘俱向下位推。加减只需认本位,归与归除上位施。法多原实逆上数,法前得零顺下宜。法少原实降下数,法前得零逆上知。”
“逢七进一十……七二下加六……”
他一边翻书,一边念诵口诀,一边握着金兰的手打算盘,金兰心猿意马,忍不住撩起眼帘看他。
朱瑄眼睫低垂,俊秀的脸孔近看温润如玉,神情认真专注。他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眼底时常隐隐两圈青黑,细看之下眉眼之间偶尔有些缠绵的阴戾之气,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矜贵清冷的气质,良好的教养和高雅出众的风度让别人根本注意不到他幽黑眸底的丝丝阴郁。难怪民间总说他是神仙下凡……
她看得出神,朱瑄垂眼间对上她的视线,眸子黑如鸦羽。
“看我做什么?”他轻声问。
金兰双颊烧热,眨了眨眼睛,凑近了些亲朱瑄的脸,“你好看。”
柔软的唇轻轻拂过脸颊,朱瑄僵住了,一动不动,双眸失神。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我是你老师……”
金兰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微微发红,长睫忽闪,乌黑明媚的眼睛眨呀眨的:“我错了……我不知羞……我轻浮,我不该轻薄殿下……我下次不敢了……殿下饶了我这次。”
谁让你非要费尽心机娶我过门?娘子轻薄相公,天经地义!
朱瑄轻咳了一声,垂眸继续念口诀:“六归……六三添作五……”
他面色如常,双眸平静,但他整个人罩在金兰背上,金兰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微微发烫,偷笑了一下,敛了心神,专心听他讲解。
几天下来,金兰受益匪浅。
不管她的疑问有多简单浅显,朱瑄从不会厌烦,耐心一一为她解惑。
进宫之前,金兰认识的字有限,读过的书也不多,无意间发现贺枝堂开蒙用的几本书,如《魁本对相四言杂字》,悄悄拿回自己房里翻来覆去反复地看。启蒙书本还算好懂,之后的几本就不好懂了,但她就是爱看,后来看得多了,渐渐能明白大概的意思。不过终究没有老师讲解,很多内容是她自己连蒙带猜根据上下文理解的,意思不一定准确。
经朱瑄讲解后,她才知道以前自己胡乱猜测的意思有很多望文生义的错误。
朱瑄当老师的时候很严肃,分门别类一本本教金兰,先让她用自己的话通述整本书的内容,挑出其中的错误,一个接着一个讲解,然后从头到尾理顺脉络,给她重新讲解一遍,确保她全部弄懂了以后才继续。一边学习新的内容,一边理顺她自学的知识,每隔两天重新温习前天讲过的内容,要求她能清晰复述。
她出错时,他一脸正经地指出来,毫不客气。
老师认真,学生也刻苦。金兰全然没有被当面指出错误的懊恼羞怒,正襟危坐,态度认真,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老老实实端坐在朱瑄面前,听他一一讲解,脸上频频闪过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表情。
“原来是这个意思,难怪我当时想不通。”
“你这么一解就通顺多了,唉,我糊涂了这么多年!”
朱瑄失笑。
他温润儒雅,涵养极好,当老师时虽然严格,依然能保持一贯的雍容气度——即使他教授的学生只是个根基浅薄的初学者。他既亲切又从容,仿佛世上没有他不能解决的事,最重要的是非常有耐心,而且往往三言两语间就能准确找到金兰出错的症结所在,寥寥几句便能帮她解开心底多年的疑惑,很多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由他一讲解,立即让她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