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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壹零捌』往梦依稀(下)

袁明袁白又擦了一脸汗, 勾着脖子继续道:“那一场大火之后, 皇上对皇后的思念愈显寂寥,锦秀借着给坤宁宫布置,自此便得以有机会接近圣躬了。太子还没从江南办差回来,她就已经带着小九爷单独住进了钟粹宫, 升了三品令人。本以为这路儿自此就顺下去,料不到太子回来后看不惯,却把小九爷要去了自个身边,还在暗中彻查江南吞地的案子。东宫十四岁就已如此咄咄逼人,恁不好控制, 这可怎么好?小九爷的眼伤就是在这时候发生了……”

他说着, 不自觉抬头看了看楚鄎略微混沌的左眼。楚鄎冷不丁便打了个哆嗦。

袁明道:“但那眼伤乃是个意外,试想戚公公想要抬九爷, 怎也不会抬个半残子。本只想弄点儿筋骨外伤,让太子得个庇护不利的罪名,好再要回锦秀身边带着。那天奴才们把两个跟班太监支走了, 当时九爷才四岁, 有太监叫他去马下喊四哥,小娃儿没多想这就去了。可马是畜生不通人情, 那一尾巴竟然就扫在了九爷的眼睛里。”

“……算是歪打正着吧, 皇帝对太子盛怒,时值太子查江南织造贪污的案子正在关头,两个进京述职的官员眼看就要撬开口了,戚公公让奴才兄弟混进去给灌了铅, 拿湿枕头活活捂死了,嫁祸在太子爷头上。消息传出去家属大闹,隔年江南运河决堤,两岸发大水……一连桩事情下来,皇帝剥离东宫羽翼,这年十五岁的太子算是万劫不复了。”

“话说回去,只九殿下被马踢完,高烧得奄奄一息,奴才们手上沾血怕阎王爷来索命,连吓带悔也愣生生大病了一场。锦秀那几天连日跪在斋宫门口祈福,又在阖宫所有人都没辙的时候,进去唤醒了九爷。你问九爷为何独独念挂她?旁人不晓得,可奴才们那会儿是戚公公的眼钉子,时时都在暗里背后的瞧着。她此前假意在宫里偶遇了小九爷,后来便时常偷着在春花门下对小九爷拭泪,让小九爷觉着她的想念,可怜她在万禧太后跟前受的委屈。便是在唤醒九爷的这之后,才算真真儿地打动了皇上,接下来便理所应当地承了龙幸。”

“……再往后小麟子就出宫了,出宫前戚公公叫奴才两个去盯着,仔细太子和她有个什么动静,便赶快回去禀告。奴才兄弟那时心里还奇怪,一个主子和一个小太监能有什么?看到太子爷箍着小麟子在床上咂嘴儿,还想不明白戚公公怎么就料事如神。大前年小麟子变作女儿身回来,身份暴露了之后奴才们才算大悟,敢情戚公公一早就窥破他二个了……但那天晚上的皇帝彻底失望,狠狠掴了太子一巴掌。一巴掌便把父子情分打散了。这之后的几年,太子、太子……被幽禁,康妃一步步盛宠登天,她一面假意关切,却命人在太子爷的药里……药里加料。太子喝了便虚火攻心,不喝吧,把药倒了,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皇上又怒其不争,若非太子爷够能扛,只怕没等小麟子回宫,便早已经被这般折磨疯了。但这些都不算事儿了,真要说起来,这最近的一桩,那可就是谋逆犯……犯……上,呃……”

袁明袁白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声音越说越吃力,忽然便沉重起来,蓦地往地上倒头一栽。

楚邹本背着身躯在听,待一回头,便看见他二个口吐黑红血沫,却已经没了鼻息。禁卫过来一探,压着两个的脖子一拔,在颈侧拔出来两条极细的飞针,敢情是不痛不痒便中毒死了。

转头看向戚世忠,戚世忠一道紫绿齐肩织金蟒袍下果见两指尖勾着。大抵是也晓得瞒不住了,忽而咧开嘴角嘿笑道:“咱家~~服侍了三朝皇帝,三朝,便有个千百的不是,可也算是忠心耿耿,断不至被一个毛头太子步步逼进到这份上。只万千没想到,在最后的一段却给自己挖了个大坑,扶一毒妇也坑我一世也,晚节不保,算咱家认栽。可在这里,他还有一个人,他是不是也该站出来说几句了?!”

他忽然便转过身去,转向阶前层层而下的文武朝臣,百官们被他看得气息一短,纷纷莫名紧张。

楚邹睨了眼对面一袭墨色大襟斜领祭服的宋岩,想到从小扮作太监在宫墙下长大的陆梨,凤目便是不察痕迹地一黯。叫人钳住戚世忠的嘴,给他嘴里放了个木塞弹簧夹,堵住了他开口的能力。

然后道:“戚公公这前后两番话可就差异太多了,既是本心无愧,又如何当场就把人证弄死?来人,给爷把这几个拖下去。”

收回剑鞘,年轻的英姿凛冽地站在风中:“既然人已死,那么剩下的便由本太子来陈述吧。天钦十四年,康妃私怀身孕而受到父皇猜忌,为了挽回父皇与九弟的宠信,合谋戚世忠勾结高丽死士,于马场狩猎途中布阵刺杀皇帝,假意牺牲腹中胎儿以命挡之,后又造假陆梨身世,辱没我大奕楚氏皇族清白,险些害去我东宫皇长孙一事,此事你又做何解释?”

“唔……唔……”露台上戚世忠不甘地挣扎着,头上翼善冠都被晃丢到地上。他虽已年过六十有余,但因日饮人乳,劲道恁是个猛硕,几名羽林卫箍着他的胳膊肘子死摁着,那满面红光与散洒的斑白头发,便显得狰狞又狼狈。袁明袁白两道干瘪的死尸从他身旁拖下去,露台上滴滴答答渗透下黑红。

锦秀看着这一幕,忽然便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后盾再助力了。她仰头,凝了眼苍穹之下玉树临风的皇太子,蓦地便两眼一汪,跪在地上泣道:“皇上……皇上……臣妾真的是万不得已!当年十四进宫,日子寒碜熬得不易,什么都不懂只求活命,被戚世忠拿捏住出身,怕皇上知道了牵怪,不得已而为之才帮着做了一些事。可臣妾是真的爱皇上,从十七年前皇上刚进宫,龙袍携风地从臣妾跟前走过,臣妾便念挂着皇上了。这些年悉心侍奉,臣妾没有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对小九爷亦是巴心巴肺,视为亲生的骨肉,断没有加害之心。那些都是戚世忠为了图谋篡位而做的,求皇上看清臣妾的心,饶恕臣妾的过错……呜呜……”

她说着,便匍在楚昂修伟的龙袍前拭泪。楚昂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眼前略过七年前的那天深夜,尚是宫女的锦秀慢慢地倚进自己怀里,那是他在孙皇后去世后最为孤寂的一段,只当是个毫无负担、满心崇慕的女子,即便她已经不比选秀的淑女要年轻。而他兀自以为可以平本心,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费尽层层心机送到自己跟前的棋子,他心里便陡生出一种侮辱感。

陆梨站在后头看着,这时便幽幽开口道:“一个为了谋权夺宠,连自己亲生骨肉都可以用于算计的女人,又怎会对别人的孩子真心?江妃这话说的,倒好像所有事儿都是被迫了。可我这里,至少有三桩事儿,可都是你自个儿谋划的。”

她的声儿在风中空灵动听,人们抬头看去,只看到中极殿前的空场上,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穿一袭淡紫色宫装,衣襟洁白,裙裾在风中缱绻轻舞,倾国倾城的脸容美如画卷。面前是一张轮椅,上头倚坐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妪,两眼空洞,脸上苍黄蛀烂,膝盖上披着一条薄毯,印出底下骨头耸突的痕迹,两腿肌肉都萎缩了。

啊……锦秀看得心头一跳。那二十年前时兴的款式,熟悉得宛若旧人回归索梦,便连百官前列的宋岩,高大的身躯亦将将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抠字眼老毛病又犯,本章很短小哦(掩面)

第217章 『壹零玖』与你清算

陆梨推着轮椅徐徐过来:“七年前你为了摆脱万禧牵制、得以有机会亲近圣躬, 贿赂袁明袁白在我的糕点里掺毒, 陷害太监陆安海毒死万禧皇后,致使齐王在高丽借口与蒙古发兵申讨;三年前为了掩盖怀孕痕迹,糊弄宫中耳目,把安胎的药膳哄九殿下一起服用, 若非被我无意中发现,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前年上元夜,又因怕太子爷审讯,你下毒囚禁袁明袁白,企图事先杀人灭口, 这三桩事儿, 不论哪一桩可都不是人逼你!这么多年了,你占着小九爷的心软良善, 一面在他跟前扮着温婉可怜,背地里却不知使了多少伎俩,又害死过多少个宫人?你的手上沾满了看不见的血, 你也许不认, 可这一桩桩事儿,总有一天会有人与你清算。”

三月天阴凉, 露台之上显得肃穆而空旷, 风吹着陆梨栀子花地的裙摆,几缕碎发在她的眼前迷蒙。这一幕,宛如当年在玄武门下乍然睇见的朴玉儿,错了, 她的口齿更加清晰明利,姣颜亦更加真实和坚定。

宋岩站在台阶上看着,又想起那宫墙下扣着大帽耳朵的小太监,眼神便稍稍一黯。她长大了,为着她那幼小不离的太子爷主子,不卑不屈,字句珠玑。这个女儿他没有负过责任,亦对她不知从何认下,终究她自己过得能好便是。

一席话在官员中激起骇浪,当年五十不到的万禧突然被太监毒死,前朝本就多有猜测,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那几年先是江南水涝,后又接连西南干旱、闹白莲匪,再加上一场仗打了两年多,不光国库耗损,人力也损失了不知道多少,使得王朝摇摇欲坠有如千疮百孔。陆梨的这般一击却是击得够狠,不给人留后路了。

这件事本是楚昂念在小九的连日跪求下压制下来的,此刻一曝光,却是无以能压下。只他没想到,锦秀对楚鄎竟也能下得去手。他以为,至少她该很明白这个儿子对于自己的意义有何不同。

……孤寡之上,一切皆是假象。

帝王狭长的眼眸便眺向远处,看着左翼门一排金黄的琉璃瓦殿顶不说话。

陆梨是不让步的,心里想到冤死的老太监陆爸爸,只恭敬作一揖又继续道:“在你诱骗小九爷喝汤之事被我点穿后,小九爷与你疏离,这时你便与戚世忠勾结高丽死士,上演了一桩刺杀皇帝的戏码,并在刺杀中假借挡箭的名义滑胎,用以挽回皇帝父子对你的怜惋,同时把罪名嫁祸远在高丽的齐王。这还不够,你嫉恨太子与九爷的亲近,又忌惮我回宫对你构成的威胁,便命袁明袁白查找当年唯一知道我身世的老嬷嬷,为了封她的口,你对她施以虐残囚禁,同时造谣我为隆丰帝遗女,将太子置于风口浪尖,背上混乱朝纲大纪的罪名,致使皇帝父子兄弟离心……如今这一桩桩事儿真相告白,人证物证皆在,江妃你又从何反驳?”

她说着,便叫身后的宫婢递上一枚淡黄色小锦盒,转呈与皇帝。

却是一卷高丽制宫廷御纸,上书为汉字,想来应是来自高丽皇室的亲笔信函。锦秀一紧张,顿地回头看向皇帝。

巳时的风清簌簌的,吹着楚昂墨色鎏金边斜襟龙袍,那旒冕与朱缨勾勒着他隽朗的脸庞,岁月除了在他身上留下寂寞的痕迹,他依然还是当初那个尊贵优雅的帝王。她曾经在暗暗里多么的渴慕过他,丝毫不敢想象得以仰望他的天尊,不敢想他会注视自己,会与她说话,更甚至给予她那样真实而绵长的温存,又或是激烈。那些相依相偎的过往都美得像一场梦,让她从来不敢轻易相信,这个深深眷爱着皇后的男子,竟已被自己得到。于是费尽心机、苦心算计经营,可眼看就要真的得到了,他的脸上却又为何变回从前的冷漠,那样的清贵与茫然?

啊……锦秀害怕被打回尘埃的鄙陋,连忙一挥袖子,上前欲要掌掴陆梨:“住口,哪里来的野丫头与疯婆子,奉天殿乃祭奠天地先祖之圣洁之地,岂容你等在此胡言乱语丢人现眼?来人,给我把她们拉下去!”

嗓音都扯得有些变了调,带着喘气与哆嗦的,如与寻常判若两人。

那袖子却被一枝短鞘弹开,蓦地受痛垂下来。

是小九。

楚鄎盯着轮椅上的老妪,他已经认出来那是四哥院子里的沈嬷嬷,那年在咸安宫后院烧烤,她还帮着自己拣菜加料,本是个圆润慈祥的妇人,此刻却两眼空洞干瘪,双腿萎缩疮烂,看着那般的凄厉可怖。

他不禁痛苦地摇了摇头:“康妃别动她们,让她说下去!”

“小九儿……”锦秀不可置信地唤他,他视线强忍着隔绝开锦秀,无动于衷。

沈嬷嬷虚弱地咳了咳嗓子,沙哑道:“哪里来的疯婆子?你不是很清楚吗……隆丰二十六年最后的那天晚上,你为了贪图富贵,卖主求荣,眼见朴玉儿生下侍卫的孩子,急忙冲进雨中对万禧撒谎邀功……可叹那个男婴不出气,万禧大怒,命令把一屋子的人都挂了。你跪在朴玉儿的白绫下哭诉,哭诉是她不该、不该让你嫉妒,为什么她得到的情爱你没有……你的贪欲、不甘与自私在那一刻表露无遗,就这么入了戚世忠的眼,你跪在他跟前表示愿为他效劳,只要能够不死。可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手上还抱着个女婴躲在耳房里,那孩子命不该绝,愣生生不哭一句,让我也逃过了一劫……”

“这些年我躲在浣衣局,眼睁睁看你入了贵妃宫里,做了大宫女,得了皇九子的抚养差事,升了三品女官,忽然有一天又做了后宫的主位……如果你不来寻我麻烦,我也不会去揭穿你。可巧天意作弄,让丫头回来了,生得与她娘亲可真像,连我瞧一眼都吓了一跳……你开始起了疑,让人在宫里打听我的消息,后宫就这么大,查来查去我就被贵妃先找了去,你怕我对贵妃说出事实,便威逼我说陆梨是隆丰的骨肉,妄图再破坏一次太子爷的姻缘和情智。我不答应,你便叫双胞胎太监活生生剜瞎了我的眼睛,挑断了我的腿筋,然后把我丢在了那个密室里……我本以为我就要这么死了,要感谢老天有眼,让我在临死之前还能剩一口气,把、把这一切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

沈嬷嬷吃力地回忆着,那虚弱的嗓音回旋在奉天殿的上空,朝臣们听得哑静无声。没想到太子爷竟是吃了这么多的冤枉账,一个个想起先前的弹劾与诋毁,不禁唏嘘又赧然。

楚昂看着面前的黄卷,笔笔工整的汉书道:“……兹吾高句丽感恩大奕王朝护卫,敬畏吾皇多年英明执政,遂劝阻齐王放弃行刺。彼时死士已入境,后行刺之事非齐王也,应另有其人。今受皇太子所托,查清‘亡月’实际乃名为‘巾禾’之人,而当日齐王与死士之交易,也非以‘亡月’之名,却为吾公主李真海化名是也……”

巾禾……莫不非锦秀么?她与戚世忠互相算计,可在这些细微节点上,戚世忠也是对自己保留的,推出的却是她江锦秀。

楚昂不禁睇了眼陆梨:“这是你叫人去查的?”

他这般一问,可见对于楚邹之后的行事,是多有在暗中盯查的,否则也不会知道是自己。陆梨不动声色地答:“是。太子殿下身份敏感,不方便见齐王,怕引起猜忌,而齐王大抵也不会愿意说。所以陆梨瞒着太子,自个儿做主,求请朴在成将军与王世子帮忙查了。这是高丽王对于当时的陈述,一国之主,乃当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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