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2 / 2)

后来听宫人说,临了的那一天,皇帝倚在镂雕龙凤的卧榻前,孙皇后拉着他的手,浅浅地笑:“总是你辜负我,这一回我也辜负你一次,先走了一步。但我不恨你,皇权之下谁人皆是无奈,你我都没错,错的只是因了生在这皇家。我又愿下一世不再遇见你,以免我总是为你挂心扰肠;却又舍不下你与我的恩情,怕把这样好的你拱手让去与了别人。”

孙皇后说:“你要答应我,未来当我不在的日子里,无论你把谁人入了心,都不可再立她为后,免她得以有权柄伤害我的小儿。”

她吃力揶揄着,失血的苍白脸容上都是对他的眷恋与不舍。

十三为妃,少年夫妻风雨相偎十九载,而今一切风平浪静,她却要先他一步弃他独去。楚昂的眼眶便被红噙满,抓起她发凉的手指覆盖在面庞上。

那指尖被他渗透了湿润,孙皇后最后哽咽道:“皇帝……可否把在御花园里……那句话,再亲口对臣妾说一遍。”

她的声音很小,没人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楚昂却是一瞬了然的。

是杜若云,他晓得她曾在私下里召见过杜若云。彼时杜若云已明了自己无法走进楚昂的心,心境是绝望的,孙皇后见了她后答应放她出宫,给她一条稳妥的余生去路,这便一起演了那一场诡魅迷离的戏。而楚昂在御花园里对杜若云说过的话,孙皇后亦是知晓了的,否则必不肯为他再怀上九儿。

楚昂把脸埋入孙皇后白皙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她弥留将逝的味道,低低地把话复述了一遍——

“朕此生,唯爱的只有皇后。”

然后孙皇后就阖上眼睛去了。是留恋的,魂儿离了体也困在这座宫墙内舍不得离去,隔着迷离的膜儿幽幽地望着他。一切的喜忧哀乐都在这座宫墙内,看着这个曾经让自己又爱又恨又绝望却又割舍不下的男人,慢慢地阖起眼帘,恋恋不舍地斩断。

皇帝把五指扣入她逐渐凉却的指间,隽朗面庞埋在她馨香的脖颈里,很久很久了都没有放开。黄色的锦榻上点点晕开潮湿,宫人们站得远并不能看见。

“风吹过三丈宫墙,谢了梨花,醒了荷蕊。西二长街上消失了我儿幼年的身影,有只小风筝却依旧在墙头上晃,花里胡哨,丑了吧唧……”

“驾——”深夜快马加鞭赶进东华门的寿昌王楚祁,蓦地立在内左门外泣不成声。才出月子的长公主楚湘,马车一颠一晃,半路上就听说母后已经气绝了,还来不及叫她见到刚满月的小外孙女儿。

“呜哇——呜哇——”

婴儿的哭啼响彻紫禁城的云霄,那个刚出生就死了母后的小九子,踢蠕着肥嫩的小短腿儿,生得与他的母后如若一个模子。叫孙皇后走得如何心甘?整座内廷都似乎静默了,风中也似带着萋萋嘤咛的眷恋与牵绊。割舍不断,放不下太多。

出殡的仪仗从西华门一路往西郊皇陵走,那天是个阴霾的天,阖宫都被笼罩在一片凝重的哀伤中。白绫纷飞,这一年是天钦第六年,皇帝一连沉寂了数日,眉目间像是一下子沧桑了许多。待从伤痛中顿醒后,便追封孙皇后谥号为孝慈静庄雅哲懿翊天赞圣敬皇后。

用了“敬”字,足以可见其分量。而曾经沸沸扬扬传说的元嫔,在大奕王朝的史书中却只字未得记载,也许曾经有过,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被他抹除了。天钦皇帝终其一生唯此一个皇后,此后无论谁人获圣宠,便费尽心机,也妄想能触及中宫的台阶。

半个月后施淑妃分娩,这一胎是个女胎,然则可惜的是亦未能存活。在这之后很长的时间内,内廷宫嫔皆无人再从皇帝得到子嗣。

那个似极孙皇后的皇九子,楚昂把他交给了张贵妃。这是大为出人意料的,莫说按着孙皇后与施淑妃的交情,便是因着刚刚生产完,这个孩子怎么说都该是交给施淑妃代养。李嬷嬷把襁褓过到张贵妃的手上,张贵妃捧得惴惴不敢多言。怀里的小儿珠玉香软,她却深知他性命重如泰山。楚昂这个人冷情薄面,但另一方面却又是重情的,他把这个孩子交给自己,那便是看在当年裕王府风雨同舟十载的份上,给她最后一次考量的机会。这个孩子便是豁出去性命了,她也得给孙香宁养好,养不好她张敏在后宫的日子也就到了头了。

楚邹大病了一场,像中了邪似的极易怒躁,宁寿宫里谁人也不容许靠近他的榻,唯小麟子不管他怎样怒容相向,依旧不怨不惧地跪在他床头照顾。楚邹病得厉害,发烧时便含糊不清地说胡话,两鬓都是汗渍,小麟子端水给他擦拭,还给他端尿壶儿,送饭食儿。送去的饭他不肯下咽,忽而嫌烫、忽而嫌硬,她便吹凉了、捣碎了,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孙皇后对她说:“你太子爷是个重情的人,将来你若是出宫,就一定不要喜欢他;若是留在宫里,你就答应本宫,替我好好照顾他,不管他将来是好了还是坏了,都对他不离不弃。”

小麟子不想出宫,她太子爷出一回宫,宫里就得见一回血。宫外太可怕哩,她就想在宫里守着他,像孙皇后说的,只对他一个人好,不吃他的醋,也不因他对自己发火了而冷落他,天冷了替他暖脚儿,咳嗽了给他炖梨子,下雪了在他身边给他暖床……

已经六岁的她已经有了不少力气,一个铜盆子晃晃悠悠抬进来,搁地上一放,便拧了毛巾给他擦身子擦汗。从额头擦到脚尖,少年的身躯英挺修长,她解着他的淡黄色蟠龙袍与素白的中裳,然后就看到了他的大鸟儿。比宋玉柔的可要了不得多了,她才晓得没有被阉割的蛋蛋原来是长这副样子,秀气的小脸蛋便不自觉有点红,但依旧很细心地从他这里那里擦拭过去。

楚邹也不理她,只是装得像个死人一样,又重又沉的不肯动弹,偏叫她扳不动,擦得吃力,红着脸皮儿在自己跟前难堪。他心中苦痛时,便总习惯在她跟前放肆着内心深处最阴坏的一面,因为晓得她必对自己无怨无悔,逆来顺受。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亲们再也不用纠结本文到底是在说帝后的故事,还是柿子与麟宝的故事了。因为故事在一开始的设定中,帝后便已注定是这般结局……

第70章 『柒拾』雾里看花

孙皇后停灵二十一天,然后安葬在天寿山麓的皇陵内。

七月的时令,本该是一片繁花锦簇,因着中宫主母的离世,一切却似乎显得特别的消寂。这竟是紫禁城里唯一一个不带阴渗之气的鬼月,连那些阴暗里的邪崇也不敢出来作祟,所有的都是安静本分的。

忽而八月过去,秋风一起,天气便渐渐转凉了。从六年多前金水河边把小麟子捡起,小东西在一天天的长大,陆安海也在一天天的变老。算算已经五十过半,将该六十花甲了,他大半辈子做的都是低等太监,为了活命,年轻时候没少挨过上头的打骂糟践,老了老了各种病征就冒出来。是微胖的佝偻身材,容易气粗生痰,今岁竟又犯上了老寒腿。不像吴全有,看着瘦成一条长麻杆,身板儿却是直的,朗健不生病。

在宫里头做奴才,生病了除非主子赏脸得以看病,否则是没资格请动太医的。所幸在御药房还有相熟的老人,叫魏钱宝私下里给抓了几次药,吃了不管用,反倒更严重了些。吴全有进宫前家里是祖传的草药医,便给开了几副偏方,方子里有砒石,虽带毒性,但是用着却很管用。因为砒石在宫中是忌讳,轻易可不好带进宫来,每每都是叫魏钱宝偷着给弄一点。也就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否则换谁谁也不敢沾这风险。

小麟子巴巴地看着陆安海变老,小心坎儿里是忧愁的,她怕他死,对他便尤是殷勤与孝顺。就像当年陆安海照顾襁褓中的小奶娃一样,如今她反过来悉心地关照着陆安海。六岁往上后身条儿拔长了,虽还褪不去秀净的女气,但也多了几分男孩儿的机灵好动。每天去御药房跑一趟,帮陆安海从魏钱宝那里拿药。原本还要给他磨熬的,陆安海怕她人小心大,不慎沾到手指上舔食了,就赶着她,把她打发出去玩儿。

她还有哪里可去,她的太子爷也不爱搭睬她,转来转去还不是又转去了熟悉的坤宁宫。没了孙皇后的坤宁宫,拨派的太监宫女比从前削减了一半,那景和门里进来出去,描不尽的是一抹空空寂荡。她隔三差五便抬脚跨进去,去里头看望她的李嬷嬷,还有那些曾经“炒菜蒸饭”的锅儿碗儿与长脚蜈蚣们。

瑟瑟秋风在交泰殿前的露台上轻掠,风扫尘埃,卷起秋日的干燥与冷凉,太清宁。成祖皇帝建这座皇宫,把帝后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比作天与地,暗喻天地交合、康泰美满。殊不知天与地是永远难能相交的,相交时或是风或是雨,或是电闪雷鸣、漫天飞雪,这是宇宙苍穹的规律,执意相交的则注定多是昙花刹那与东劳西燕。天与地只能平行。

从孙皇后进宫伊始,到她的故去,帝后相爱相峙时惊天骇浪,离去后又复平静,百年的宫墙殿宇没有人情。

小麟子从汉白玉台阶踅上去,通常会看到一道橘红的身影,微勾着肩膀,抱着拂尘独自站在廊檐下。四十多岁的桂盛,依然选择留在坤宁宫。在孙皇后失宠闭宫那几年,他百般周旋费尽口舌想要调离坤宁宫,如今孙皇后走了,他倒是心甘情愿地继续留下来。宫人们百思不解,戚世忠问他:“不若把你调去张贵妃身边?”

早几年桂盛倒是想去,那时戚世忠不让,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戈易主的事儿一干,今后还怎么做人。

这次桂盛却不去了:“不折腾了,就搁这待着吧。在这座紫禁城里,恩爱色衰皆是过眼云烟,去哪个宫里还不是一样,儿子也懒得再折腾了。”

戚世忠眯着老鹰眼打量了他半天,呵,费心劳力钻磨了两代主子,孬主意比蜂窝眼子还多,末了到最后却被个没甚么手段的小妇人给降服。戚世忠也就不再教诲他什么。

他把差事当得一如从前,清早指挥太监奴才们扫洒,各个角落窗棱子打扫干净。就和孙皇后没走时一样吹毛求疵,遇到偷懒懈怠的奴才便一巴掌掴过去,训斥几句刻薄话。下手却是没从前那般毒辣了,每次煽出去前孙皇后亲祥的颜貌便在他脑子里映出来,紧箍咒一般,生生把他这只恶鬼箍成了假老虎。

小麟子迈着台阶走上去,将满七岁的身条儿像男孩子一样削长,桂盛看见了也跟看不见,歪眼睛撇脖子地看向别处。

小麟子就径自往坤宁宫的正殿里走,正殿里的摆设依旧,迎面一张三弯腿罗汉锦榻,金黄刺绣的纹路繁复斑斓;角落多宝柜上还放着孙皇后的一干瓶瓶罐罐,几案上一丛未用完的颜料,还有一个长颈胖肚子的花瓶,瓶身上画一副重阳登山图,柿子在枝杈上硕果累累,黄灿灿的像一颗颗金元宝。画笔才落至一半,应该是肚子就痛了,那登山图上女人的裙裳便永远地恍惚在半山腰。桂盛也没让把东西收起来,依旧原样的摆放着,每天命扫洒太监过来擦一擦。

还有架子上的胭脂水粉盒、内殿的床榻上锦褥交叠,一切的感觉都好像孙皇后还在。那光影朦胧间,似乎一回头,又能看见她坐在黄花梨四腿圆香凳上调脂抹画,忽而颔首抬眉,对人嗔嗤一笑。

妆台底下还窝着一丛磕碜的小碗勺,是小麟子从前过家家用的,但好像过了六岁半她就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对那一盒盒胭脂水粉却是好奇心浓烈,有时候站着站着,便踮起脚尖伸手揩一点,往自个儿的樱桃小口上涂抹。铜镜前映出一张男生女相的小脸蛋,乌眼珠子黑亮黑亮,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得一目不错,心是被痴迷的。但若是被桂盛看见了,决计又是要挨呵斥的,什么男不男女不女,小太监妖里妖气欠教训,早晚该把你拖出去挨一百大板子!

龇着牙,牙缝里磨出的话阴森歹毒,训斥人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从前是怕被孙皇后听见,如今却是带了惆怅的。惆怅在心中散不去,话便不能说得太多,说多了心乱。小麟子根本也不怕他,舔了舔把胭脂舔干净,自去偏殿后头找李嬷嬷。噺  鮮 尐  說

李嬷嬷没有被打发走,依然留守在这座空寂的宫墙里,为孙皇后半生眷恋的夫婿调理着饮食。小麟子隔三差五便过来陪她。这个从十几岁起就看着孙皇后长大,然后又照顾了孙皇后儿女们的中年妇人,因为孙皇后的离世,黑亮的青丝上一夜之间多了几道白发。半生没儿女,听小麟子软甜地叫她一声“阿嬷”,她总是能笑起来的,眼角略微带几道鱼尾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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