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节(2 / 2)

锦秀那天没上妆,似是洞穿了楚鄎对她暗生的芥蒂,称呼间也时而不自觉地谦卑下来,不再用“本宫”与“小九儿”,而改叫“殿下与锦秀”了。楚鄎本是有意叫她听出自己与四哥亲近,不再依附她,怎的真被她听出来了,心中却又顿生空落。他依旧是恋眷着锦秀的,可是眼睛却又不自觉地往她的肚子那里看。

锦秀似察觉了,便低下头一默,复又抬起头晕开笑颜:“算起来,进宫已有十七年,这皇城里不倒的是宫墙,唯人情却是最短最留不住。我近来时常梦中见到从前的伙伴,她们对我笑,亦或对我哭,有多少是拉过手起过誓的姐妹,转头却又冷面薄情了。但这都不怪她们,这原是宫廷百年沉淀下的精髓。只是听说常梦见死人不好,夜半醒来常感心头空空,就好像被她们召唤着,整个人也将要遁入那空境。唯怕哪一日醒来忽然身边便真空了,再看不见我们小九儿……呀,瞧瞧我,这都说了些什么,殿下自去玩得开心就好。”

她说着潸然地抿了抿嘴,悄悄轻拭了一下眼角。

那天的锦秀容色莫名的有些白,楚鄎立在旁边看着,竟一瞬很怕她会因为父皇的失宠而自杀。便一意求了父皇的旨意,央着拖着锦秀一块儿去了。

人都道天路难行,谁却料人间道更难走。楚邹与陆梨费尽了苦心挽回小九、拉拢中宫与皇帝,就等着看锦秀失宠落马,怎知苍天竟是给了她那样的机缘,让她在那一趟把胎儿去得轰轰烈烈。

是辰时初从东华门开始出发的,一向身子骨甚好的九郡主完颜娇不晓得早膳用了什么,半道上频频泛胃酸,皇帝便叫楚邹和老二护了宫嫔与年幼的皇子公主们先走。自己留下一部分人马,与完颜霍父子在路边亭子下暂作休憩。

秋日干燥,侍卫们都往亭子旁的茶棚里讨水喝,却忽然从暗处闪出来百数名黑衣套头蒙面人,听一声喑哑高丽暗语,各个便手持利剑与锋弓包操过来,行举凶猛且招招致命。待楚昂发现不对劲,那时侍卫们多已饮水中毒。那刺客应是冲着完颜霍与皇帝去的,陆梨本护着楚鄎躺倒在车厢板上,眼看着呼啸的利箭射向楚昂,怕再失去父皇,八岁的楚鄎忽然心中钝痛,便挣扎着爬起来冲向对面。

锦秀就是在那个当口从角落里扑过来,不顾一切地护出了他们父子两。然后一支利箭便险险地擦过楚昂的臂膀,另一支便射中了锦秀的肩背。是带着毒的,等到楚邹带着人马从前头率兵赶来救驾时,便看到锦秀已经缓缓地从父皇后脊剥离开,然后躺倒在一片汪洋似的血水中。

那么多的血,刺目鲜红,就彷如五岁那年御花园里的一幕,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第173章 『陆陆』红红争妍

刺客是高丽派来的死士,楚邹率一部羽林卫救驾后便迅速挽回了局面。应是事前经过严密的布置,在随后戚世忠与东厂赶来之际,便齐齐咬毒自刎了。其中有个动作稍慢了一瞬, 被楚邹一个剑鞘镖过去打歪了下颌骨, 没死成, 叫戚世忠带回去拷问。

彼时的路程已走大半, 因为康妃滑胎生死未卜, 许多人亦都受了伤, 便继续前往马场宿了一夜。东厂拷打的酷刑果然无坚不摧,戚世忠在大约两个时辰后便抠出了结果, 那个高丽死士淌着血水喑哑地吐了两个字:“亡月。”然后便翻白眼咽了气。

除此之外只从他身上搜出一块褐木令牌, 上刻“单暮”二字, “单暮”乃是高丽民间最为亡命也最为昂贵的杀手组织,只“亡月”不解其意。戚世忠便拿了令牌站在皇帝跟前请罪。

“亡月”为主,合起来便是“望”。楚昂这一辈的皇嗣, 旁人也许不知道, 可那“望”乃是远在高丽的齐王楚曎小名。彼时楚昂的父皇孝帝身体已见不好,许惠妃尚怀着老十二在肚子里,便给起了这个“望”字小名,然而还未望到他出生,孝帝便已归天了。这些楚昂也是在幼年听隆丰偶间提过一次。

若果然是他楚曎假托名字雇人干的,他今番这般咄咄逼人,只怕是担心完颜霍与大奕联盟,那头老高丽王惊慌了便将他遣送回来,这便使了个破釜沉舟的伎俩妄图刺杀自己。

明间里烛火跳跃,魏老太医正在给楚昂包扎手臂。楚昂伸手接过腰牌大略一扫,那俊美八字胡下唇齿就轻磨了磨,随后冷淡道一句:“先下去吧,此事回宫后再议。”

“是。”戚世忠把腰一哈,连忙恭身后退出门。

中秋过后天气一日比一日转凉,这荒郊野外的比皇城还要更清冷些。四方庑房下灯笼幽红,奴婢们抱着褥子毯子的都在往各个主子屋里添置。对面的小花园旁拢着不少人,似乎灾难总是使生命不自觉地团结和靠拢,连那往日有嫌隙有仇的这当口也能平和地相处在一处了。石桌石凳上主子和奴才们有的坐有的站,都在议论着今儿那一遭生死夺命的突袭。

这个道:“衍福门里的大广柳,今儿早上还一顿吃了三馒头两大缸子羊汤,说自个这肚子将来不是撑死就是老了城隍庙里等饿死。这不,肚子没被撑破,脑袋瓜子先挨了一箭穿,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还欠着我八两银子。摊上个赌鬼老爹,镇日候在玄武门外就等他接济,二十多岁的低等太监,哪儿来恁多银子?没了就舔着脸借,又总是借了不还……唉。”哀怅地叹了口气。

劫后余生的唏嘘。

一旁又有宫女清悄悄嘀咕:“听说了吗?小豆子耳朵没了。那当口高丽死士来势凶,康妃又心里紧着找九殿下,小豆子只得护着边上,哪儿想没走两步功夫,一支利箭生生就把耳朵扯断了。命虽是捡着,就不晓得这下该被发配到哪间殿里去了。”

正说着,对面第四间庑房下走出来俩太医和药童,身后几个嬷嬷端着红木盆子尾随而出,看神色一个个都是凝重。一时间众人不由噤了声。

那庑房里安置的乃是康妃,康妃流产了。

先头宫里虽暗暗传她怀了孕,到底只是猜测,今儿这般一重创,可什么也瞒不住了。听说被太监抬回来时整身宫袍都浸得黑红,人更是气息奄奄。她本是后宫多年盛眷的宠妃,怀了骨肉却瞒着,可见这个孩子并不受皇帝的欢迎。

安置后皇帝有过来瞧了一眼,在床边站了站便漠着脸出去了。倒是皇九子楚鄎,从头到尾坐在跟前守着。听进去当差的奴才们说,康妃的脸白得像一张纸,肚子亦平复了下去。一直没睁开眼睛,皇九子抓着她的手,时而在她手心里挠挠,两嘴片子就跟着颤一颤。皇九子这是把她当养母哩,这般敬孝,皇帝不肯容她怀上子嗣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酉末的京郊马场,日头渐渐沉了,一片光影昏黄。今儿夜里皇四子与二王爷换了铠甲亲自轮流值守,四面场院时时可听见羽林卫马蹄声踢踏作响。

一直被关在云明楼里的完颜霍第五子完颜辰受了伤。白天二公主楚池为了躲箭,下意识栽进他胸膛里躲避,完颜辰为了救她肩膀被刀划破。楚池带了药去探望,又恐怕礼仪忌讳,便拖了讨梅一道儿去。春绿自从晓得康妃流产,就不知道独自上哪儿伤神去了,陆梨找不到她,便坐在石桌旁听着众人议论。

对面庑房下灯火氤氲,即便棂花窗子隔挡,她也似能窥见锦秀躺在床上的模样。她是多么的想要锦秀死呢,她的骨肉留不留她不在乎,她淌了多少的血陆梨也不同情,那本都是她江锦秀罪有应得。可是原本千算万算,却料不到她这样把骨肉去了,如今生死未卜,醒了后又不晓得会是怎般一个景象。莫让她与楚邹的辛苦又要重来。

将入夜的风拂着耳鬓的碎发,陆梨姣好的脸容上眉头微拧。或是她心思狭了,怎的仔细把前头后尾来回琢磨,总觉得哪儿似有些微妙,一时却又琢磨不到点儿。见一排当差的迎面过来,便抿了抿嘴角敛回心绪。

皇帝为了安抚众下,派膳房给大伙送来了安神的补给,奴才们的是莲子大枣粥,主子们的是虫草花煲鸡汤下长寿面。陆梨的和小主们是一样的,太监把汤给她呈上,还附带了一小荷包的香烤鹌鹑蛋。她猜着就是楚邹给她的“特例”了,晓得她从小爱吃这口,心里头不禁泛过暖意。

现如今却是换他处处学会疼人了。

她今儿头一次见他坐在马背上杀人的英姿,自小跟着领侍卫内大臣宋岩还有另外几个师傅学武,她还只当他学着玩儿呢,不料一出手竟是冷芒毕露。看着是受了几处划伤的,也不晓得此刻怎样。

舀着勺儿才吃了几口,孙凡真便搭着兔毛领披风盈盈碎步过来。看她在喝汤,倒好像故意坐在她身旁搅扰似的,手上拿着支笛子,把穗子尾巴一甩便甩进了陆梨的汤里。又似才发现,然后回头道:“哟,瞧这风吹的,脏了你的汤,也油了我的穗子。看你像饿的不行,把本宫的这份赏你便是了。”

自从上次汤盅被人下毒之后,皇帝便时常留宿在孙凡真这里,就连同住长春宫的李兰兰和沈妃都远远不得她的频。她本来生得就像一条长蛇,颈子又长又白的,现下被调宠得丰韵润泽,眼睛里都像含着光,看着便愈发傲慢了。

陆梨一直不笃定她上次是发了慈心不查,还是将计就计用来争宠的。若那次想查,只须把每个人的头发比对过去,也能抓出来几个相似的,反正宫里头处置宫女从来不稀罕个数。

但她和孙凡真向来不对盘,那碗汤后来也就不吃了。

孙凡真是在许久的之后才告诉陆梨,那汤里被下了毒。她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一个宫女拐进林子里,然后撒下一小包药粉。一路随过来,果然看到端去的是给陆梨。

只是那时候的后宫,一道进宫的姐妹有的死了,有的发配给太监做了对食,也有的被打入芜花殿疯癫了。而孙凡真也因为给皇帝生下了倒数第二个幼子,而册封了应得的位置。

那时的陆梨,业已经是大奕王朝不可或缺的皇太子身边最宠爱的正妃,手上亦不再似幼小时的濯尘不染。孙凡真对陆梨说:“我庄妃生来自负不服输,也绝不白受人恩情不还。在这座紫禁城里,你不毒她毒,谁也别想干净,但我不得不服的是你陆梨。那汤里融进的头发,只要去问问当天是谁在的班,我不须得用指头想也猜得出是你。换作是别人,躲便赶紧躲了,要杀头也只好认。你却是敢下这一狠赌注,是料定了本宫能意会么,就这般生生地欠了你两条人命。狠的是你,善的也是你,把这善与狠融到极致,不枉了你现时的光荣。”

但当时的陆梨并不知道,只做是那汤里焖了太多的黄酒,又或者是着了凉,怎的走了两步竟忽然有些头晕。路上撞见个太监,说夜凉了,殿下叫送件披风过去,在大梧桐树下等着。

从白天遇袭起,因着场面混乱,皇帝又受了伤,两个人就都没怎么正经碰过面说过话。那大梧桐树生得偏僻,陆梨猜着楚邹大抵是想同自己腻一腻,因为记起他当时挂了伤,便带上药粉和夜宵,携着披风一道去了。

一路往小径深处走,过了窄长一条石头路,之后便是秋日枯涩的荒草拂动。怎么走着走着眼睛却有点花,嗓子亦显得干渴起来。但神志还是清醒的,看到大梧桐下坐着道宽健的身影,墨发用玉冠高束着垂散下来,肩膀似乎比楚邹厚实些,怎的身边还有一只酒壶。

她便狐疑地呐了声:“那位可是爷?把披风给爷送来了。”

楚邝听闻熟悉的动听嗓儿,吭声冷笑:“不是和那小子睡了么?两个如胶似漆,何故又把爷叫来这里寒碜?肯回心转意了?”

他说着,便把刚毅的脸庞转过来,那略厚的上唇轻启着,眼睛有些红,嗓子亦恁的涩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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