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1 / 2)

杵在灶膛旁看大厨爷爷炒菜,垫在小凳子上看师傅切丝,一看能看个半天,一个萝卜一个洋葱都叫她着迷不已。早前惶喜劲儿没过,生怕隔几天又把她拉回去关着,不是困极了不肯走哩,叫干活儿没有不殷勤。煲汤的喊她:“小麟子诶,给拿根葱。”小腿窝子跑得比谁都快,呼啦啦就给递过去了。叫拿葱没有拿成蒜的,叫拿盐巴也没错拿成糖。

宫里头太监不是没小的,七八岁入宫的也有。但七八岁已经知人事了,经历过那一场剜心碗骨的痛,心里是卑微、可怜而阴狭的,看眼睛就能透出一股卑涩。她这样一个不记事的年纪去了那茬,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双眼望进去干干净净不掺杂念,人们对她也是欢喜。

按制小徒弟学厨得先从洗从切开始,她太小不能拿刀,吴全有给找了个驼背的拌菜老师傅。人老心归善,不像年轻的师傅,一边教你一边又忌讳你开窍。

那老蔡师傅自个手头的活儿也忙,就给她在跟前摆了张小矮桌,拿了几个调料盅子给她,由着她在一旁鼓捣。时而得空了弯下腰掂几口尝尝,好吃了就点点头,不好的就不说话。她仰着小脑袋巴巴地等评判,见你不说话便又低下头重新来,自个也默默地悟出一条不从套的小门道。

七月天酷暑炎炎,宫里头树少,炽热的阳光不留情面,炙烤在紫禁城金黄的琉璃瓦上是能冒烟的,连青砖石地面也被烤得白闪闪刺人眼目。御膳房里热得跟蒸笼似的,正是午间布膳时候,院子里候着一排等送膳的太监,一个个俱都弓着背,被太阳晒得头昏眼花。

天热,娘娘们没胃口,酸香咸辣的各色凉菜就成了炙手可热。各宫里都眼明手快地往自个的食盒子放,轮到皇四子没有了,问谁匀出一盘,说今儿不和皇后娘娘一起用,单独吃哩。

单独吃,单独吃谁还照应他?当年西长房门外活活仗毙了二三十个太监,如今老哥们几个早晚进出玄武门,都觉得那里寒渗渗的站着一排鬼影子。太监卑贱命苦,出了皇宫没处去,冤魂不散呐。他皇四子天生贵胄只手通天,跌个跟头就能死几十条人命。

没人匀,皇四子跟前的侍膳太监就不好办了,不够脸面央老蔡师傅多做,又怕被皇后娘娘撞见发现例份少了,嘴里头叨叨着:“好歹总得有吧,这可怎么是好,这不够交差啊。”像是多叨叨几句就能引起谁人同情,给现糊弄地拌上一盘似的。

倒还真是有,矮桌子旁小麟子支着耳朵听,听到是四皇子,不由想起那天奉天门广场前奔跑的少年。便端着自己的小菜碟子跑到那侍膳太监跟前,大方地嘟着小嘴巴:“给,拿我的去吧。”

她是真大方。每天都拌菜,除了老蔡弯腰尝几口,其余的都是喂狗儿,这也太不得志了,多么希望也能在台面上露露脸儿。她目光炯炯,满带诚意。侍膳太监低头一看,却是眼藏嫌弃的……这、这也拌得实在不够漂亮。

罢罢,死马当成活马医,有总比没有好。想想就塞进了食盒子,袖子袍子摇摇摆摆的出了御膳房。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叁陆』鸡丝埋糖

坤宁宫后殿的静憩斋里清风徐徐,老树叶子在屋前打下一片斑驳阴影,倒显得不是那么的闷热。

书案上摆着一盘炒虾黄儿、咸肉丝儿、酱扒猪蹄子,零零种种八九盘小碟,除了一钵冬瓜莲子汤,其余都是大荤大油。楚邹着一袭银胜绫绸团领袍子,交领洁白,衣袖刺华虫,玉冠束发,端端地坐在紫檀木雕西番莲纹椅上,不动声色地用着膳。少年生得俊美冷淡,指骨修长,用饭不出一点声响,随他的父皇一样举止间彰显清贵。

二十来岁的侍膳太监大柱子立在一旁,默默勾着脑袋看他,眼里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就是存心给小子上这些大鱼大肉,便是皇后娘娘看见了,怎么着,盘盘都是好菜,汤也清,凉菜也不缺,找不出错处。反正他皇四子也从来不会去告状。

看他的筷子在小麟子那盘凉菜上顿了顿,忍不住就微耸肩膀,小太监喂狗吃的哩。

楚邹眼梢余光默默瞥见,便窥见他眼里一丝得意。他再看眼前的凉菜,酱糊糊一团,看了半天原来是笋丝拌海蜇皮儿,兴许是为了好看,又在表面撒了一层香菜末子,缀一朵小花添颜色。不伦不类,离谱可笑。

他晓得这群势力的太监在故意损自己,眼前却忽地掠过那天看到的小尿炕子。近日宫中都在风传御膳房进了个四岁小太监,生得伶俐讨喜像个女娃儿。他自从当年叫三哥把狗送去那破院子,就再没关注过她的生活了,猜应该是两太监用什么法子求了戚世忠,把她明晃晃带出来露脸了。

他再看那盘菜,原本是不想动筷子的,鬼使神差就掂起来一缕尝了尝。拌了镇江老醋与几勺芝麻油,酸香中带着一点微辣,又自有一分食物原汁的清甜,夏日吃了倒很觉开胃爽口。这阵子母后迷上画圆长柱大座瓶,他已经好久没改善伙食了,看着这般丑陋不起眼,味道竟是出挑得叫他停不下。

他不自觉又掂了一筷子,但见那太监又耸肩膀,不晓得是个什么意思。他便拿起手边一本书挡着脸,一边吃,一边只顾两眼盯着书,作漫无目的地掂出筷子,一点点把盘子吃干净了。

侍膳太监一路上晃头晃脑心情好,前脚刚跨进门槛,小麟子就屁颠颠迎了上来。给递了杯清甜的冰橘子水,眼巴巴地仰着下巴问他:“柱子哥哥,我的凉菜碟子呢?”

侍膳太监一口喝下去,只觉得暑意顿散,掀开食盒子叫她自己看。

她趴腰儿一看,只剩下一朵小花儿了,小脸上就得瑟起来。

下一回又接着做,隔三差五地往那大柱子的食盒子里放。

明眼人都知道皇四子这几年都吃不上好的,猪肘子焖烂了外表看着油汁喷香,其实戳进去是带酸的;那咸肉丝儿翻炒了不知道有几回,偏给他用新鲜小尖椒一打颜色,看上去就像是新做的……甭想在御膳房这里讨得好处。

他吃小太监的,那是因为他没啥可吃。但既是小麟子做得不亦乐乎,要送也就给送过去。反正除了第一回,后面倒是不见得皇四子有多喜欢,只不过是一边看书一边吃,哪盘菜够着他筷子,他就胡乱掂哪盘菜。偏太监们心眼毒,回回把那喂狗儿的凉菜往他跟前摆罢了。

小麟子倒是得了天大的鼓励,难得有主子肯赏脸吃她的菜,总算自己也是个“差事上的”了。每天乐此不疲,忽而拌上个棒棒鸡,忽而淋一盘香辣雪耳小醉虾,反正也没人管束她,她自己看着什么讨喜,就捡着什么颜色放进去。小哑巴狗是她的试菜师傅,嚼着好吃了耸耸狗毛哑吠两声,那就可以装盘子进食盒了。

逮着人问她:“小麟子,今儿你家柿子爷又点你菜啦?”

她会很郑重地点着下巴告诉你:“嗯,近日他吃上火气儿了,我给他拌盘青瓜条儿祛祛燥。”

因为打小三岁去了势,声音清泽里带着点女娃气,听着叫人两耳舒坦。倒是得了她那老太监陆安海的真传,看看菜盘子便能揣摩出主子的心性。头一回在奉天门看见小顺子嘴里叫着:“柿皇子”,便自个儿把楚邹当成了主子爷,叫起“柿子爷”来腻腻的倍儿亲。

又因为手脚勤快、人小没啥心眼,大伙儿也都喜欢她,混熟了时常便带她去内廷各宫里送个膳。

那内廷与外朝就好像两个世界,在外朝,出御膳茶房的门槛,举目就能看见巍峨矗立的奉天殿与建及殿。外朝的天空是空旷而高远的,阳光下她眯着眼睛仰一仰头都是庄严肃穆。而内廷里宫巷子幽幽窄窄,宫门对着宫门,宫宫都住着娘娘。娘娘们她不得脸瞧不见,每次只能够躲在宫门后静静等着。

进宫有进宫的规矩,脚板不许踩门槛,那是大不敬和没教养。不是站在外头,就是搁脚杵在里头。她不敢站在里头,实在满院子娇娇俏俏的宫女子叫她害怕。

她们生得真是美极,穿淡紫翠绿的褙子裙子,头上戴着花儿,脸上涂着胭脂和唇红。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只把红红的嘴角抿起来,用帕子遮着鼻子和牙齿,身子弯一弯有如春花荡漾。她倚在门边看得眼目滞滞,头一回看见除了男人和太监之外的人种,心中只觉得光怪陆离,像多看几眼便能被她们一群招去魂儿。

但躲着是没有用的,她们的眼睛往四下里顾盼,总能够在一排弓着虾米背的送膳太监身后发现她。就像发现了天大的稀奇似的,她们把她围在中间看,带着香香的手指捏她的小脸蛋:“哟,瞧瞧这可怜见的,像个小丫头似的。”

“嗤嗤嗤——小太监伢子,你叫什么呀?”

把她的太监帽耳朵翻上去,摸她毛绒绒的头发和小耳朵,有时候还故意想掏她的裤裆儿。她把两腿并得紧紧的,耸着肩膀皱眉头,嘴上却说不出话儿来。心里好像一群小蚂蚁在爬,那胭脂香粉熏得她云里雾里,道一声:“我再也不来和你们玩儿了。”呼啦啦就往宫门外逃跑,留下身后一阵青春漫笑。

但你若以为她们天生是这样亲切祥和那就错了,背着人的时候她们还有另一张面孔呐。她有时候一个人穿梭在宫墙下闲转悠,就看到景仁宫的大宫女锦秀立在景曜门边,叫身旁一个小宫女煽另一个小宫女的脸,因为她打翻了二公主的首饰盒子。还看到过施淑妃宫里一个大姑姑用鸡毛掸子打小宫女,说她成心看施淑妃不得宠,故意不把桌子抹干净,打得小宫女瘦肩膀一抖缩一抖缩,还不敢哭。

宫女子果然都如陆老头儿说的,都是一群不能惹的幺蛾子,她得躲得远远的哩。她就甚少去内廷,对那里不存多少的兴致。

七月中旬的天,忽而暴晒得狗吐舌头,忽而阴沉沉的叫人往骨头里渗。一片乌云堆下来,从南到北穿凉风,劈柴的小高子给她扎了个大鸟风筝,小麟子不会放,自己揪着绳把子在东筒子巷里慢悠悠走。绳子匀得不够长,她怕力气不够被风吹走了抓不住,刚刚越过十米宫墙冒个大鸟翅,看着倒显得蔫了吧唧好生滑稽。

八岁的楚邹着一袭束腰收身的墨青色斜襟袍,少年英姿翩长地打外朝方向过来。在圣济殿看了一整下午的书,正准备从这里过去坤宁宫后门练练功,抬头就与她打了个照面。

又得是三个月过去了,小东西耷拉着一身略宽的太监袍,太监帽耳朵在风中扑簌簌的。底下露出个白皙的小脸蛋,两只乌眼珠子又澄又亮,还能清晰找见小时候的影子。这会儿猛然看见自己,吓得呆立在路中央,眼睛却专注地看着自己,倒不见得有低头。

他猜她认识自己,但一定不是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她可没那个良心暖肺。一定是哪个太监指着自己对她说过什么,比如害死过人的那些旧阴晦。他便冷漠地大步往前头走。

她立刻并腿簌簌地退在路旁,低着个小脑袋,满面的奴相。两指头却依旧攥着她的小破风筝,并没有按礼制搭下来,冷不丁让他忆起圣宠将逝前那破院子里的一幕。躲在门扇子后面吓得尿裤子了,手上也舍不得把他的风筝线松开。

楚邹瞥了一眼小麟子紧闭的小腿儿,不自禁又想起她幼年时候的模样。一个人傻呆地躺在破炕头上,小腿窝子肉墩墩的,蹬在他脸上时软绵绵如沐在云中。他那时候就喜欢趴在她旁边叫她蹬,但尿起裤子了就很讨厌。

“咳,本皇子近日的凉菜碟子都是你做的?”

应该是无聊,想听听看她长大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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