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许,老天有时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
程祯也说不清一切是如何从使他绝望到恨不得此生再也不想见到自己的亲弟弟,骤然转变为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场景的。他记得先尝到了泪水柔软的苦,被弟弟一地狼藉中扶起来,两人牵着的指尖像烧红了的铁那般燎人。天旋地转间跌坐在床榻之上,他情难自制地仰起头,捧着弟弟的脸也顾不得手上新鲜的伤口,依依不舍地不愿同他的唇分开,将委屈的抽噎尽数吞进喉间。
舐去泪中苦涩,程祯的味道只剩下了酒液萦绕的甜。程和吻得生涩,被哥哥压抑已久的渴望反扑时本能地紧紧闭上了眼,但人丝毫未闪躲半分,顺从地将自己脆弱敏感的下唇递出去任由他啃咬,探出舌尖试着回应。明明身体已经背叛了他自顾自做了这样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手却还生怕逾矩似的不知该往哪儿放。直到两人呼吸逐渐急促,他将右膝跪上床沿,好离程祯周身不断升高的温度更近些才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托住哥哥的脑后,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缕缕发丝都从束冠中抽落。
待两人难舍难分地放开彼此时,程和浑身都像高烧般滚烫,仿佛程祯本身就是一壶烈酒,使他头脑发昏、一片云雾迷蒙。而程祯更是一塌糊涂,往常伶牙俐齿的嘴被笨拙的吻技亲得红肿,微微张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喘息,眼中泛着全然不同于方才的粼粼水光,手中仍紧紧攥着弟弟的衣襟,将布帛都扯出皱来。
“哥哥……”程和整个人都欺身压了上来,声音又哑了几分,低得只有贴在程祯耳边他才能听见,震得耳廓连带着通体经络都一阵令人窒息的酥麻,好像连骨头都要一并化成一滩黏稠的蜜。程和常年握笔与书卷的手灵活地钻进宽大的袖口,贴着他的肌肤向上,手指堪堪抵住程祯颤抖着扬起头时突出的筋用甲沿迷恋地摩挲,从他口中逼出几声飘散在空中的叹。
硬得发烫的茎身隔着衣料抵住,两人双双难耐地闷哼,抓着对方肩背的力之大将整齐的衣领都扯开大半。程祯的另一只手急切地探向下身被前液浸得透湿的亵裤,借一手淫靡去开拓早已酸软不堪的后穴,程和一边逐寸舔吻他裸露的锁骨、胸口,一边费力地隔着锦缎将二人贴合之处握在手心抚弄,引得程祯被情欲染色的吐息不断喷洒在他的耳侧。
不多时,外裤、亵裤都被程祯蹬落在地,上衣衣带尽散,凌乱地披在线条流畅、布满吻痕的肩上,快要滑下。他随意地拉起里衣叼在齿间,翻身跪坐在仰躺的程和身上,贪婪的穴眼吞吃着两手各两指,红艳艳的肉环在反复进出中翻成一朵沾着露水的嫩花。他口中漏出的也从起初的低哼变成缱绻的呻吟。
“哥哥……我可以……进来吗?”原本一手托着他的臀瓣,另一手将人白皙的大腿根揉捏得发红,听着尾音逐渐上扬的喘息,涨得发疼的硬物再也按耐不住,对着程祯翕张的穴眼就想往里顶。程祯才感受到顶端尾椎便狠狠一软,急忙抽出湿答答的手指扶住弟弟青筋直跳的男根,努力张开娇嫩的花蕊吞吃过大的形状。
程祯从未接纳过如此巨物,涎水都将口中的衣料粘得湿了一大片仍只吃进去三分之一。程和刚进去就舒爽地长叹一声,却又被哥哥缓慢的动作和紧张的收缩夹得眼前发白,伸手掐住程祯的腰,恳求地对上他蒙着水雾的迷离眼神:“快一点……让我帮帮你,好吗?”
“好……”程祯一张嘴,丝帛贴着他劲瘦的身躯滑落,蹭得唇边、小腹一片水光淋漓。“嗯……!轻……啊……轻一、慢一点!”
“已经很慢了,”程和实在是委屈极了,却仍体贴地放缓了顶入的动作,用指腹安慰性地抚摩他腰间敏感的肌肤,换来一串颤栗。“疼吗?忍一忍,马上就舒坦了,嗯?”
“好……呜……”程祯约莫是实在涨得受不了,憋得眼眶一周都红得像搽了胭脂,剑眉也拧成了一股,眼见着又要掉眼泪,程和这才放弃了一口气进到底的想法,撤出几寸,扶着程祯的腰浅浅抽插起来。他本来就不如程祯劲儿大,一时手酸没扶稳,程祯上身歪斜惊喘一声,他正慌张地要去看是否弄伤了哥哥,却不想是意外戳弄到了他最舒坦的地方,竟连红舌都吐出小半截,同玉茎前端一同滴滴答答地淌下水来。
程和的心落了地,见程祯不再像先前那样痛苦悄悄又往里进了几分,很快两人连结的地方湿漉漉的全是水渍,甚至沾湿了床榻,每次程和挺送时程祯挺翘的臀都能拍打出糜乱的水声。“舒服吗?”
程祯已经被顶得连话都说不出,闭着眼死死咬着下唇才不至于哼得太响引来下人,细碎的呻吟仍如漏网之鱼般泄出:“舒……嗯……舒服……”
“那再进得深一点,好不好?”
程祯张开眼,见弟弟撑起上身来吻他,迫切地伸手环上他的脖子送上自己快咬出血的双唇,小心盘坐在他身上:“……好,但不要一下太——啊……!”
自身的体重背叛了程祯,直直落下被钉穿在程和的肉棒上,因过分刺激而流下的泪水都来不及擦两手就忙着去捂自己的嘴,哭喊声都被封了回去。程和倒是无师自通掌握了要领,看着他微微上翻露出眼白明白他哥这不
', ' ')('是疼,而是爽快得不行了,便放开手脚横冲直撞起来,将程祯撞得浑身发抖、东倒西歪,铃口像失了禁一般淅淅沥沥地流水流个不停,快在程和的腹部积起一个小水洼。
“不行了……子……啊……!子雅……不……”
程祯后仰得几乎要将整个上身抻成一张满弓,程和听着哥哥不断攀高的音调不得不反手堵上他的嘴,情不自禁地低喘着加快了顶弄的速度:“等等我……嗯……很快……!”
想让弟弟也舒服却实在忍得难受,又喊不出来,程祯只得哼哼着扭腰企图逃脱,一向迁就他的程和此时是说什么也不让他得逞,虎口死死掐住他紧绷的腰身摁着重重往下坐继而抬起,刺激得程祯狂乱地甩头,崩溃的哭声从指缝间逃出,腿根连着被巨物撑开的穴口、敏感的穴肉如同被雷电劈中般不住抽搐,程和被夹得头皮发麻,本能地猛往最深处挺进。
程祯被这一下顶得直接失了声,腰肢弹动,玉茎直跳,终是在后穴泌出甜汁的同时喷出一股股微腥的汁水,正好方便了程和空出手来把痉挛的哥哥固定在自己粗涨的柱身上,在温暖的甬道内顶着收缩的内壁射出积攒已久的浊液。
抱着喘息连连的程和仍抖了片时,程祯扣着弟弟汗湿后背的手指久久不愿松开。刚刚泄了身的程和这时也浑身酥软,无力挣开,只得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好哥哥,先起来,擦擦身子,别着凉了。”程祯这才从激烈高潮的余韵中得了半分清明,生怕他因自己的小性子而落病,起身时体会了骤然空虚的快意,但带出的“啵”的淫靡响声让他羞得无地自容,将脸埋进幸存的洁净被褥中,放开弟弟下床取来打湿的手巾将身上擦净。
床榻是彻底睡不得了,所幸还有程和的。除了守夜的侍卫,下人大多都已歇下,两人将胡闹中遭殃的华服换为干燥舒适的寝衣,端着烛台蹑手蹑脚地穿过长廊钻进程和生着银炭的卧房。
程祯已有两夜不曾安眠,疲惫不堪,加上酒意未散,搂着程和凉下来的肩背恍恍惚惚地说了些黏糊话很快就沉沉睡去。程和虽也因一番劳作的怠倦浅眠了几个时辰,心中却为分明清醒仍犯下的冲动错行愧疚万分,天还未亮就早早醒转。
悄悄移开程祯缠在他腰间的手臂,程和以哥哥醉酒不慎打翻水盆、花瓶为由打发了人去收拾隔壁卧房,又吩咐侍女备了热水沐浴,而后一身清爽地去书房取了素日爱读的书,一边借着晨光闲读,一边守在程祯身边等他醒来。
日上三竿,程祯终于头痛欲裂地悠悠睁眼,见到自己身处弟弟的卧房、而他本人端坐在窗边品茶读书时整个人都是懵的。意欲起身扯得下身酸涨,愣了一瞬,笼着一层迷雾的昨夜幕幕便如江水席卷而来淹过口鼻,使他快要窒息。
程和手边放了三卷书,只是他不会承认,对着手中那卷的一页看了一个早晨,实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听见被褥窸窣、程祯倒抽凉气,他认命地放下书:“兄长,你醒了。”
他的声音同往日的温润比有些发哑,嘴角挂着笑,但程祯不难看出十分中有九分勉强。眼下乌青,面色不佳,而自己身侧的位置是凉的,想必是没睡多久。程祯喉咙发干,吞咽的动作也难以缓解。
“子雅,昨晚……”
程和神色只闪动了极为短暂的一瞬,摇了摇头,沉声道:“我只问兄长一个问题。”
程祯几乎像是被人提着线的皮偶般僵硬地点了点头。
“昨夜之事,是酒后情动的意外,还是如兄长亲口相告那般?若是前者,待出了这门,我可只当此事从未发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兄长可以信过我的为人。”
程祯张了张嘴,喉中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搞砸了。彻头彻尾地。
程和静静地等着他的答复,程祯看着弟弟故作镇静却微微拧起的眉心,耳中嗡嗡作响,内心更是芜乱一片,猜不出他在等哪种答案,更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我说不是呢?”他的嗓音如同被钝器刮花的琉璃般刺耳。
“若不是……”这回换作程和沉默了。
是啊,若不是呢?
他花了一个晚上、一个早上想明白了这一切若只是一个意外,他今后该如何放平心态与哥哥相处。反复翻动着同样的书页,他好不容易积攒起了信心,能够假意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是不知是刻意还是疏忽,全然忘了还有另一种可能。
若不是,他又该当如何?
弟弟的错愕让程祯幡然醒悟自己吊在嗓子眼儿的希冀有多令人发笑。
他真是疯了。记不清昨晚究竟说了多少不可挽回的话以强迫程和做了他不愿的事也就罢了,现在酒醒了,他还在期待什么?
“别露出这么惶恐的表情嘛,”程祯干笑两声,撑着酸痛的腰下床披上外衣。“怎么可能不是呢?哥哥酒量本来就不好,你也知道的,最近诸事不顺,不小心失控喝多了,头脑不清醒。那个……虽然不记得所有细节,但我知道自己犯下大错,醉酒不足以作为托词。子雅,你有一切理由怪我,我……无颜求你原谅。”
', ' ')('出乎程祯意料——也出乎程和的意料,这一番话落地似乎并未让揣揣了整夜的他如释重负。相反的,他的眉尖抽动了两下,生硬地道:“……不会。我不怪兄长。”毕竟……他也不清白。
他似乎是想听程祯亲口承认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谬的错的;至少他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但他胸腔中此刻无名的闷堵又是为何?
就算是这样说了,程祯明白他心中哪可能真的一分怨都没有呢?勉强地点点头,对着镜子确认自己将一身痕迹是否被衣领遮住,他抿了抿唇。“此行已在你府上叨扰多日,如今该办的事也办妥了,我就叫人去准备着,明日就回皇都了。”
若程祯真的只是醉酒才对他……对他那般,那滴酒未沾的他在清醒下作出的回应,又算什么?
他的思绪往那个方向靠得越近,脱离肉身的魂灵就往万丈冰窟中更坠入一分。他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程祯方才站着的地方,感知自己的嘴一张一合地答:“若还缺些什么需带上路的,随时同我或府里的人说就是。”
程祯向屋外的步子顿了一瞬,继而露出了一个疏离的笑。那笑程和见过,在太子府的喜宴上。“嗯,多谢你了。”
自程祯回皇都后,兄弟二人虽与从前一般通信,内容却不免生分许多。只交代、询问些要紧事,不再写过多家长里短的风趣话。桂花蜜仍在每月十五由宫中特使送来。两人心照不宣都对程祯醉酒一夜的事闭口不提,仿佛只要存放得够久,便会有神迹使它从他们的记忆中、从世上消失殆尽。
四季不懂识人脸色,初春自说自话地扫过栾州田间。那头程高终于派人传来消息,理泉之行收获颇丰,三人说定在清明前后的休沐日于七王府相聚,届时将一切叙来。
“八弟,伏大人。”
“永文王殿下。”
“七哥!”程高不像伏项安那般拘束,见程和拄着檀木杖进正厅时虽不解却不好直接开口问,他关切地上去扶人在主座坐下。“这是怎么了?明明除了年幼时天气极为不佳的日子,已有多年未见七哥拄杖了,腿可是又受伤了?我和伏大人若早知道,大可去书房寻七哥,省得多走这些路了。”
程和云淡风轻地一笑,招手让侍郎奉茶。“哪有那么严重的。今年栾州的冬天格外冷些,大抵是冻着了关节,找医师看过了,不碍事。”
“可有同皇兄说过?”
程和嘴角柔和的弧度倏然抽了抽,但这转瞬即逝的不自然不曾被另外两人发觉。“同他说了定然又要大费周折地劳烦太医,怕他因为这等细枝末节而分心国家大事,还请二位替我瞒下。”
伏项安面露不忍,却仍点点头。“文王殿下,切要保重身体。”
“多谢伏大人关心。”侍从先前有他吩咐,纷纷退下带上了门。程和放下茶杯,对程高道:“你才是辛苦了,在理泉查事连年都没好好在封地过,刚回去没多久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儿来了。”
“事情一有眉目,我哪儿还有闲心过年?巴不得赶紧查个水落石出再来同你们商量!”程高连连摆手,“你们且听我道来。”
永宁王程璟是先帝幼子,排行老十,先帝驾崩时也不过十二,留在生母太嫔身边在宫中养到十四岁才由程祯封为理泉亲王,与王妃一同移居封地,如今也仅两年出头。几位哥哥姐姐得空照应着些,程高此次前去并不算突兀。
理泉地处东南,毗邻南国,气候常年炎热湿润,即使严冬也只是夜间更为凉爽。在十王府做样子留宿几日,程高假称与友人相约考察当地草木长势告辞,带着几名随从微服下榻城中客栈,日间拿着画像走访民间询问相里姐妹之事。十数日下来,不论亲眷、熟人、旧居,一无所获,直至一位头脑已不大清醒、卖酥饼为生的老婆婆认出了其中姐姐的画像。
随从正要细问,像是女儿或儿媳的人就从屋内出来拦着,无论如何也不让她多说一个字。随从也灵光,既然有人拦着就日日在巷口蹲点,待那年轻女子外出时再借机上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从婆婆口中得知,如今的太宰夫人是改了名的,原先只称黎姑娘,年轻时曾是这家酥饼店的老主顾。心地善良、知恩图报,由于发达前颇受婆婆的照顾,随岑晰嫁去皇都后还曾回过理泉一次,带了许多财物要赠予。但老人家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后只得用银钱换了这间铺面,免得上了年纪还得推着车日晒雨淋的。
因没有什么亲友需探访,她似乎并没有停留过久。奇的是,她离开理泉后几日内,城中最负盛名的歌楼,醉花榭,不知何故走水,炽焰滔滔,一夜之间火光冲天,不仅高台楼阁灰飞烟灭,客人、伎子死伤无数,几乎无一人幸免。
程高断定醉花榭之火与两姐妹的身世脱不了干系,加之相里姯早年为抹除二人过往,必然用什么手段防人生事,才会使他们一行难以撬开众人之口。在老婆婆说破相里姐妹身世的风声走漏前,程高便带人寻至醉花榭旧址,却已改建为酒楼。他谎称叔叔早年在歌楼赊账,如今病重命悬一线,托他来还清债务以换些福报,酒楼小二去请示大东家,半天才神秘莫测地指了理泉城门外几
', ' ')('十里的一间无名小酒家,说那家掌柜的是原先醉花榭老板娘的侄儿,将钱还给他就行。
开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除了接待些来往南、颐两国的商贾外都没什么生意,掌柜正兴致勃勃地准备亲自招待程高等人,听他挑明来意后脸色大变,推着人往门外直言今日要闭门歇业了。程高不得已,只好搬出皇亲的身份,表示若有人因此加害于他必会拼力护他周全,这才让人哆嗦着如实招来。
他姑姑白手起家,前半辈子什么都做过才攒下一笔钱开了醉花榭。楼里的姑娘大多也没什么稀奇的,做那些个常规的皮肉生意,个别容貌出众、又有些才华技艺傍身的待遇好些,只作歌伎,卖艺不卖身。而相里姐妹,彼时的黎姑娘与小黎姑娘,正是楼中出名的歌伎。
时任御史、前来巡查的岑晰一眼相中黎姑娘,当夜便为其赎身,少了个招牌固然可惜,奈何他开价实在太高。老板娘还来不及肉痛,几日后岑晰复而折返,挥金一并将小黎姑娘也带走了。老板娘惹不起皇都来的大官儿,咬着牙也只能答应,只宽慰自己赎身钱也够再培养几个新姑娘了。
掌柜的对内情所知不多,之所以能忆起黎氏姐妹之事也只是因为二人傍上贵人飞黄腾达后,楼里没了噱头生意不景气了好一阵,姑姑向家里发过不少牢骚。而数年后醉花榭出事,她与其余人全部葬身火海,官府最终以柴房失火结案,但姑姑的丈夫孩子也在不久后染病暴毙,家里人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将地契草草转卖后举家搬迁到了城外,不愿再同这歌楼扯上半分关系。
“染病暴毙?”整件事蹊跷得诡异,听到这里,连一向不愿以恶揣度人心的程和都皱起了眉。“他可知是何病?”
程高摇头。“据说他的姑父是石匠,照理来说身体应该很康健才对。可这种病症似乎危及肺脏、气道,发作极快,身强力壮也无济于事。”
这下程和越发坐不住了。危及肺脏、气道……同六年前席卷皇都的时疫如出一辙。伏项安同他交换一个眼神,显然两人想到了一块儿去。
“我当时也有此猜测,”程高遗憾道,“苦于醉花榭一事早皇都之疫数年,距今太久,已无从查起。”?
“不打紧,仅是这样已助力太多。”伏项安宽慰他。“简单梳理,便是岑晰赎了黎氏姐妹带回皇都,娶了姐姐作侧室,又将妹妹改头换面,凭借官职替她越过选秀,直接送进了宫里。太后手段了得,凭一己之力一步步从小小贵人攀上继后高位,岑晰为了这靠山,自然休了结发之妻也要将她姐姐抬为正室。想必醉花榭大火就是当年岑晰见势,为了与她结盟而下的投名状吧。”
“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程高道,“为了抓住岑贼的尾巴,我又托词从太守处得来了当年大火的死伤名单,其中不乏理泉及周边大户人家的当家与青年男子,又因理泉常年与南国通商,甚至有几名南国商贾。”
伏项安冷笑:“岑贼作恶无数,早几年陛下就要清算他,却不知因何不了了之。好在当时在下就让手下文官暗中留了一份记有其所有罪行的案卷,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加上这一笔,就算我朝不能逼他伏法,说出去只怕南国也不会让他好过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程和摇头叹息。“先前两人以我的安危来要挟陛下,如今我已破解他们的手段,只要断除岑晰同后宫的联系,不日便可择时将他正法。没了岑晰,相里姯一人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程高正要赞同,伏项安出言打断。“论及择时,在下倒是还有一计。”
“伏大人有何高见?”
“几日前,永襄王再次上奏,先前转移安置后顺郡又于年前涌入大批辰国流民。冬季本就粮食紧张,而连年收成不佳使得富饶的顺郡也有了饥荒之危。人心惶惶之中,大量不满的原住居民集结而起,形成匪帮暴乱,试图围剿流民中的老弱病残,影响极为恶劣。”
程和与程高的面色立即凝重起来。程和心中顿时做了最坏的打算:“岑晰一向与永襄王相同主战,莫非……”
伏项安沉重地点了点头。“正是。在下未能劝住陛下,只勉强拖了几日。最终仍是如岑晰的愿,昨日早朝已下令派兵协助永尧王的银狼军镇压暴民,向辰国边境施压,还批了襄王、尧王于顺郡及周边招兵,扩充军队,以备全线开战。”
“那依伏大人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在下认为,此刻弹劾岑晰使朝中四分五裂并非上策。大军步行至顺郡仍需两月余,在下疑心永襄王与岑晰、太后二人里应外合,企图对陛下不利。不妨暗中拿住岑晰脉门,借他之口假意继续同襄王唱和,介时好取得先机,以防生变。”
程和只听到一半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五姐程煜聪颖勤奋,在三哥逝世后是众臣看好接替他的最佳太女人选,只是先帝最终仍选了世人眼中不学无术的程祯。她当时未曾表露太多怨言,但心中难免不甘,如今社稷危亡,完全有可能想取程祯而代之。若兵权全然落到了她手里,程祯的帝位——甚至性命,危在旦夕。
“五姐若是想要帝位,岑晰与太后却也妄图权倾
', ' ')('朝野。双方目的相近,如何合作?”程高不解。
“在下也有过顾虑。然而岑晰身为太宰无法公然带兵与陛下反目,却可假襄王之手将大军引至皇宫,此时再设法将襄王、尧王拿下,省时省力,大军又听他号令,篡位岂不易如反掌?”
“伏大人所言甚是。”沉思片刻,程和开口道,“他完全可以伏低做小,在五姐面前作出甘愿为她所用的假象。五姐纵然不信,除了岑晰,朝堂上也无一人能替她讨来兵权。而我们若能事先布下防备再以手中筹码与他对峙,即便他与五姐并无联盟,也无处可逃,于我们而言没有损失。”
“既然如此,”在两人探讨时,程高边听边暗自斟酌,俨然有了一计。“岑晰素来与伏大人不善,而七哥同皇兄的关系人尽皆知,不如由我先去试探试探他。待时机成熟,我便装作乐意为逼宫一事效力骗取他的信任,为我们三人之盟制住他创造机会。”
程和与伏项安思前想后,理泉一事程高办得滴水不漏,同岑晰演戏大约也出不了差错。三人又将计划仔细拆解、反复修改,终是敲定最迟盛夏的太后生辰宴前定要那岑贼落马。
程高比起其他几位兄弟姐妹最大的优点就是心气不像他们那样高。即便是最没有皇子架子、待人谦逊有礼的程和从小长于宫墙之内,养尊处优,穿得素净也难免透着贵气,凌霜雪而不凋的如竹气节更是让他眼中容不得灰尘。而程高不一样。身处市井时只有母亲爱着、护着他,就算有个像样的大宅子,上了街,谁都知道他是在红尘中翻滚得脏污的肚子里出来的孩子,爹的影子都摸不着,自然没人腆着脸围着他转,不欺侮他都算有善心了。
这样长大的程高小小年纪就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成了不受待见的八皇子后也屡屡因此获益。面对岑晰也是如此,吃准了他的脾性,丹成相许、曲从拍马的戏码轮番上演,把人哄得找不着北。又扮出一副从小受了委屈怀恨在心的样子,向曾经因出身看不起他的程煜复仇,演得出神入化。岑晰疑心,拿脏活儿试探他,不想程高面不改色,为了岑家旁系不成器的小侄子打点考官、处理同门,尽心尽力将这阿斗送上了仕途。一月后岑晰逐渐放下心防,正筹划大军临近该如何掣肘程煜,自然咬钩,不知程高并非表面这般只知报仇、胸无大志,装作大度地答应联手除掉他的长姐。
另一边,程和与伏项安里应外合,找出了相里姯居于凝霞宫却仍知晓前朝事的手段。
程和早年在琼华宫时,有几名原来服侍继后的宫人被调来照顾他和程祯的起居。其中一位侍女仗着继后不重视他,常常因私下与其他人玩牌而怠慢了程和,膳食常常都凉透了才端过去,三番五次吃得他胃痛。他不说,程祯偶然撞破,只因那时尚幼,也不是太子,让相里姯责骂两句便罢了。直至后来殿里丢了东西,这名侍女被诬告,又因为在与其他宫人偷懒嬉闹而不敢辩驳,程和却不计前嫌替她作证,就玩忽职守罚了几个月俸禄,至少不必丢了脑袋。她心中有愧,自那以后便死心塌地地为程和好了。
通信一事多亏了她还留在凝霞宫服侍,奉程和之命在驿使将书信送进进宫门前截下,交由伏项安布下的暗线审查,才明白岑晰狡猾地让自己的妻子将重要的信息简化再译成暗号写进给妹妹的家书中。自程高接近他起,暗线就将含有程高的内容替换掉,模仿太宰夫人的笔迹重新撰写无关的内容,好让相里姯蒙在鼓里也不起疑心。
不枉三人数月辛劳,终于在太后寿宴前等来收网的一日。程高以庆贺联盟之喜为名订下了皇都鼎盛的酒楼,照锦楼一席难求的顶楼雅间,日落时分俯瞰都城全景、入夜万家灯火,美不胜收,若非凭借两人身份,只怕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轮上。
“岑大人,请。”程高略落后于太宰,微微侧身请年长者先行,实则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向小二及提前安插的乔装侍卫们打手势,示意两人入室后就守住门不让任何人进出。
“这照锦楼果然名不虚传,夕阳金辉照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真如同绣了金线的锦缎一般呢。”
“确实,虽还未品过他家酒菜,美景却足以饱腹。岑大人,你说呢?”言罢,翩翩临风立于窗边的程和以乌木银丝扇掩去半面,与伏项安一同转过身来,对上刚刚从屏风后走出、满脸惊愕的岑晰。
老练的太宰瞬间意识到情势不对,竭力淡定地去看同行的程高,见他脸上盈盈笑意丝毫不减心道不好,眼皮狂跳,咬着牙问:“殿下这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程和腕子一甩清脆地合上折扇,冷冷道。
“好啊……昌王,你个毛头小子竟敢算计老夫?!我岑伯群绝不会让你善终!”岑晰怒目圆睁,指着程高的鼻子大骂完拔腿就要离去,不想程高像早有准备一般抬手拦下了他。“你——!”
“本王是不是毛头小子都不打紧,只是岑大人若是被一介黄口小儿戏耍至今才发觉,不免丢了身为太宰的脸面吧?”
伏项安看着气得发抖的岑晰心中别提有多痛快,讥讽地轻笑两声接过话:“只怕岑大人想走也走不成了。眼下门外
', ' ')('、楼下皆有文王、昌王的侍卫把守,您这一把老骨头,硬闯怕是没有胜算。”
“哼,即便如此,老夫绝不会坐以待毙!”
见他不管不顾要推开程高,伏项安只得叹了口气让他认清自己的处境:“听闻你与结发之妻感情颇深,为如今的夫人休了她后也未曾舍得让她回娘家受辱,而是专门在皇都郊外专门置办了大宅锦衣玉食地养着,时常探望。伏某人说的可对?”
听到一半,老太宰已然面色铁青,却仍不肯松口。“你是如何知道的?!”
“劳烦岑大人挂心,但伏某人官至一品,这些门路也应当有,费不了多少心思。若是如此还不足以让大人心平气和的同我们聊上几句……”伏项安佯装为难,不紧不慢地道,“大人有所不知,令郎、令嫒今日自太学下学后并非如常由岑氏家丁护送,想必此刻正在伏府与内子用膳呢。”
“伏项安!!”岑晰青筋暴起,冲过去就要对站在另一头的大学士动手。“亏你顶着张清廉的人皮,手段竟如此下作!不知廉耻!!”
一直沉默的程和听着伏项安还是将血淋淋的胁迫摆上了台面,心有不忍,伸出持着扇子的手虚挡在了他身前,厉声道:“伏大人手段下作?岑大人以为,凭我三人信奉之道,缘何出此下策?何况比起岑大人要挟陛下的手段,远不及万分之一!”
岑晰像被点醒了一般,忽然邪笑道:“你既知老夫要挟陛下,怎还有胆站在这里?你就不怕拿不到下个月的解药吗?”
此话一出,伏项安与程高都愣了。他们全然不知程和草草带过、声称已经无碍的控制程祯之法竟是对他下毒!
“就凭你与太后,休想拿本王的性命来拿捏陛下。”向来带笑的程和此刻面若冰霜,站在他身旁的伏项安都因周身骤然的寒意而侧目。“你们下一次毒,本王便有法子解一次。无解或是别的手段也罢,万不得已,本王大可自行了断,绝不会落在你们手上。到时,看你们如何奈何得了他!”
语出惊人,其余三人竟一时都陷入了沉默。程和口中绝无虚言,他们心里清楚,只要他说得出,必定能做得出。屋内的空气沉重得像要凝固。
终于,岑晰先失去定力,泄了气,拉开手边的椅子坐下。“说吧,你们要老夫做什么。”
见他服软,程高带头入座,将几人在栾州商量好瞒着相里姯、继续假意同程煜合作之事挑明,希望借他之口调走一部分派去顺郡的大军,这样就算程煜自行招兵,带着与辰国大战之后再连月赶路、筋疲力竭的士兵冲进皇宫也胜算渺茫。
“继续同她传信容易,想依靠调兵取胜就难了。”
“为何?”
岑晰冷笑。“因为她根本没有开战的意思。”
“你说什么?”伏项安皱眉。
“老夫说,襄王私通外敌。”老奸巨猾地太宰看死对头紧张的样子倒是放松下来,呷了口茶悠悠道。“你们不会真以为要与辰国血战一场吧?她要逼宫,岂能带着一群残兵败将?早就和那边的皇帝谈好了条件,作戏似的打打对面就会认输,派兵清理处置逃到这边的流民。”
程高当他是想耍滑头,并不买账。“这么做,辰国能得到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那老家伙多精明,还能做亏本买卖不成?”岑晰摆出教育后生的架子来,朝程高摇摇手。“山那头土质差、又不连通水路,年年有人饿死。程煜胜券在握,答应事成之后每年冬天会赠予辰国四十万石粮食。”
“四十万?!”伏项安握着茶杯的指节泛白,显然被这数字吓得不轻,“饥荒蔓延,只怕今年冬天自己人都要饿死成千上万,还白白拱手相让四十万石——襄王如何能将帝位看得比百姓的性命还重?!”
“她认定如今民生凋敝都是她那不成器的哥哥之过。”岑晰说得事不关己,“说什么只要换了她坐那龙椅,不出多久就能扭转情形,为此牺牲的人数比起放任程祯祸害国运要少得多了。”
“无凭无据,满口胡言。当皇帝岂是她想得那般容易?”程和愤愤,就算幼时她的功课再优异,治国之道不比纸上谈兵,上嘴皮碰下嘴皮难道就能让干旱得皲裂的地里长出嫩草来?
程高倒是镇定,不慌不忙道:“无妨。她带兵杀入皇都之时自有我三人来出对应之策,岑大人只需帮忙继续与五姐书信往来,并将她的计划告知即可。”
话说得客气,岑晰却并无选择余地。作为帮忙的条件,事成后算作替妻儿与无辜的旁系赎罪,不必因他与其宗族之过被诛。
由侍卫押解岑晰上马车回府前,程高踌躇了一晚,终是喊住了他们的脚步。
“本王有一事想请教岑大人。”
“被昌王玩弄于股掌间数月,不知老臣竟能担得起请教二字。”他转过身来,自嘲道。
“追查醉花榭过往时,本王得知除了老板娘死于大火,其亲眷皆因染上一种怪病暴毙身亡。”程高漠然,眼中的冷意却像利刃划开夏夜的晚风。“而这种病,似乎与三哥故去那年宫中流行的时疫极为相像。岑大人对其中的
', ' ')('联系可有头绪?”
岑晰只愣了一瞬,继而露出了坦然得有些自得的笑。“老臣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昌王殿下,一切已成定局,即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这番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一旁的程和耳中,他的腿伤并未好全,若非有阿佑扶着险些昏厥在地。
三哥的事,果然不是意外。
“殿下!”
“我没事,”程和脸色苍白,撑着阿佑的手却与他的话相反,抖得厉害。“八弟,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七哥但说无妨。”
“岑晰虽罪大恶极,但他说得不无道理。皇兄他至今对三哥之事耿耿于怀,而此事又没有证据、难以查证,我怕……我怕他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来。事已至此,恶人也将伏诛,今日这话你我听了便罢了,千万不要让皇兄知道。”
程高背对程和,定定地看着马车蹄踏朝太宰府的方向离去,神色闪烁。
“我明白。”
薛鸿才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自打从栾州回宫后,皇帝变得格外易怒、频频神游,连上朝时也三番五次地陷入沉思,总要大学士叫好几声’陛下’才回过神来,对众人所议之事一问三不知,讪讪敷衍过去,使得诸多原就不服他称帝的臣子愈发不满,以至于当堂挑衅。独处时本就常端坐悒悒、寡言少语的皇帝即便在没有太后闯上崇昭殿闹事的日子里也显得反常的颓丧。是因为雾夜香砂?还是因为没找到月隐真人?其中隐隐似有联系,可皇帝也从未解释过前因后果,他也不好胡乱揣测圣心,少看少问、只管低头办事才是生存之道。
崇昭殿连月的低气压让薛鸿才不禁思念起永文王殿下来;有永文王在侧时,陛下的心情总是轻松的,他们这些宫人伺候起来也不那么胆战心惊。可转念一想,又是一趟栾州之行才有了程祯这行尸走肉般的模样,赶忙打消了这念头。
入夏后,一日午间小憩醒来,程祯的心情乍然好了许多。薛鸿才一边服侍皇帝更衣一边心里打鼓,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雷暴前最后的安宁?结果。
即使掖好了被子,他仍然直直地盯着被遮住的伤痕累累之处,方才动情的余温尽褪,浑身冰凉地坐到天光大亮。卯时过半,程和悠悠睁眼就对上哥哥满面愁容,甩甩头醒神,翻身起来握住他的手:“哥哥可是一夜未眠?出了什么事,怎么不叫我?”
“子雅,你老实跟我说。”程祯难得用如此冷硬的语气同他讲话,程和本就心虚,暗道不好,目光躲闪。“膝盖,怎么回事?你故意瞒着我。”
这不是问句——年长六岁的威压难得如此显着。程和自知百口莫辩,低下头去轻声道:“我错了,本是不想让哥哥费心才没有说的。”那样子同小时候瞒着遭人欺侮的事被程祯发现后道歉如出一辙,连额发后扇动的羽睫都没有变过分毫。
程祯长叹一声:“我不是要你道歉……你告诉我,是又受委屈了吗?是什么人干的?”
程和咬着下唇,迅速瞄了一眼哥哥的脸色又垂下眸去,只摇摇头。“没有。”
“都成人了,怎还同儿时般任性呢?”程祯急了,“难不成还是你自己弄的吗?”
握着他的手听到这句只细微地抽动了一瞬,却被敏锐地捕捉到了。程祯瞪大了眼睛。“你不会……”
程和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温言软语地哄:“我知错了,再也不会了,哥哥莫要气坏了身子。”
程祯自知心中猜想中了大半,喉间生涩。“是因为我做了混蛋的事才这样的,是不是?”
程和怕他愧疚,终于不敢再敷衍,忙道:“没有,不是的!是我与自己较劲罢了,况且已是许久之前了,只是这痕迹一时半会儿还没消下去……”
这话只有一半是真的。自年后程祯回宫,程和几乎没有一日不在祠堂自罚。起初符佑试图劝说却被重重甩开,告诫如若阻拦他便不得已用更狠的法子来赎罪。符佑心中没有文人太多的弯弯绕绕,只知如果王爷要跪,应当少让双腿受些罪。偷偷将祠堂垫子的麻心换成棉,每日提前掸松了,又去找妹妹制了敷药、学了些简单的疏通筋骨的手法,在程和久跪至双腿失去知觉时替他揉按活血。即便如此,一连数十日、每日几个时辰下来仍免不了皮肉淤肿、筋骨受损,行走不得不拄杖。但即便是痛到无法行动,程和仍旧一日都不曾懈怠。
他跟了程和近五年,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心般自虐的样子,就连从宫里跟出来的侍女侍郎都被温文尔雅的文王殿下近乎水米不进、双眼发直的陌生样子吓得不轻。如此每日无言地跪了一月有余,程和不再让人在他罚跪时陪在身侧。符佑远远看着,他似乎总是对着故去的母妃的排位喃喃念叨着什么,时而有许多话说、时而只有短短几句,大多数时候仍是沉默的,低着头,身周全无往常那般天然的卓立之气,只像个寻常人家做了错事挨罚的孩童。
两个月过去,程和的心结仍未有松动迹象,符佑开始担忧这不知缘何而起的自罚究竟何时才到头、又是否有终结的一日。他自知无法
', ' ')('劝解程和,只得求助于他人,左思右想终是在国祀时连哄带骗地把人带去了青霄寺。住持是个明眼人,不必二人解释什么,只待其他香客离开后单独陪着程和前往庙堂,后者却在门前遮障处停下脚步,迟迟不敢迈过门槛。
程和正踌躇无措不知如何开口,住持故作无心,淡淡道:“地藏菩萨大智,观得世间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程和两月余来装满痛色的眼瞳似是闪动了,缓缓转过头,看向年迈的住持。
“而这罪业并非全由殿下与众生独自背负。地藏菩萨言,罪业如同重石,使人渐困渐重,足步深邃,难以前行。而得遇通晓知识之智者,便可替与减负,或全与负。所谓佛陀与菩萨正是这样的智者,为了帮助众生担负其罪业之重、从泥沼中引入平地而生。”言罢,住持轻轻伸手躬身,请程和先行。这一次,他没有再退却。
临行前,程和又问,现生中可有替自身与他人赎罪之法。住持答曰得空时诵读抄写经文供奉可消除业障,若是多了可予信众结缘,积攒功德。
那之后,程和便将大半原先罚跪的时辰用于抄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佛说无量寿经》,处理公务之余每本都抄了十数份,以至于治疗腿伤的同时,符佑不得不多配了药草来敷他的手腕与肩颈。跪得久了、抄得遍数多了,程和也明了了;程祯和他的罪业可以都由他一个人赎,如果能让程祯这一世获得幸福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不能往生极乐、来世入畜生道也好,地狱道也罢,他都不在乎,他都可以做。
入皇都前,程和郑重地在祠堂九叩拜别。此次回宫,他自知求不得娘亲在天之灵的原谅,却也下定决心不能放任程祯独自煎熬。如果这是他们的命数,他无可辩驳。
程和虽然嘴上认错,对这一切仍只字未提。程祯不用他解释,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都怪我,都怪我……那女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这辈子碰上我这样的哥哥真是遭罪……”却硬被程和捂住嘴,强行噤声。
“我先前并无自觉,眼下已想通自己的心意,更知无法逆转,也不愿哥哥转而将这情意分与他人。我答应不会再做这样的事让哥哥劳神,”程和拉着他哥的手轻轻地晃,就差捧着他的脸了,“哥哥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我会伤心。”
“你发誓。”“我发誓。”
程祯终归还是没忍住心疼地噼里啪啦掉了一串泪,还得是程和羞红了脸去吻他湿漉漉的面颊才勉强得以晨起。只草草问了几句追捕刺客的进展,程祯便搜罗了一大群太医给程和治腿,折腾了半个早上,亏得程和好声好气地配合,这页总算是勉强揭过去了。
另一边,前夜符佑虽用轻功毫不费力地甩掉了乱成一团的侍卫,却在为自己洗嫌上犯了难。本打算在宫门守卫得到消息前以回王府取物为由出宫,又忧心这幌子过于突兀、令人生疑。巧的是,他们主仆二人离去后程高并未回府,只在原地同那小太侍闲聊着,等得久了都掏出烟杆来,见符佑的身影喜形于色,拍散眼前缭绕的烟雾:“叔从兄,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七哥之前说宴后去我府上再浅酌几杯不作数了——他人呢?”
符佑虽不解程高为何等他、程和又何时答应过去八王府,却顺着这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台阶下了:“文王殿下同陛下有要事商议,怕是要留宿宫内,愧于毁约,便差属下送昌王殿下回府。”
“无妨,教七哥切莫挂在心上。”程高随和地摆手。“不过既然他都这样吩咐了,你直接回去怕也不好交代,便与本王的车驾同行出宫吧。”
一路上,程高都没有向符佑提问只言片语。直到临告别时才召他来,冷静地耳语道:“你出城前,记得回王府露个脸。剩下的本王来应对。”
程高似对程和折返后所发生的事知无不晓,符佑仅有片刻愣神的闲暇便匆忙应下。简单收拾行装、所幸一路无阻,顺利连夜出城。
隔日,一名越狱的死囚在都城内被捕,拷打后招供,认下他便是尾随皇帝夜闯凝霞宫的刺客,当日遭行刑处决。为免遇刺一事动摇民心,对众臣只称太后身体不适,暗中以冰棺封存,十日后宣告病逝送葬。
在栾州,但凡不是外地来短居的,人人都识得符叔从这号人物。即便不知道他姓名,走在街上见着一个面若冰霜,通身素色武袍、腰间挂着一柄银亮佩剑的男子,也知道给他让个道。倒不是敬佩他武功超群,也不是感在他效力于永文王,而是因为数年前出名的大族张家掀起的一场闹剧。
生于国境西北边缘的苦寒之地,符氏兄妹命途多舛。汀洲土地贫瘠不易耕作,饥饿肆虐之时父母总是紧着孩子先吃,不想长此以往身子每况愈下,在兄妹幼年便性命垂危。临终前,母亲掏出家中所有积蓄,沉痛地嘱咐已经懂事的符佑汀洲人人自危,不会有人情愿多喂饱两张嘴,用这些钱财带妹妹去栾州找远方的姨娘。
亲手在院里挖了坑将父母埋葬后,符佑带着妹妹启程向栾州去了。两地所隔迢迢,才行至半路两人便耗尽了盘缠。符佑自己倒不怕艰苦,但为了安置妹妹,不得不四处寻
', ' ')('找散工,艰难地攒够前行的盘缠再向前几十里,如此往复,一年半载总算来到了栾州。
两人还未对在山水秀丽的富庶之地将要展开的新生活产生想象,就被姨娘家紧闭的大门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家仆听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儿说要来投奔家主夫妇,心里明白主子们定不会迎他们进门、与手心里捧着长大的亲生子女平起平坐。请示一番果然如此,自然没给两个孩子好眼色看,叫花子一样打发了。
年幼的符祈被不善的语气吓着了,大门关上闷响一声,直接屁股一坐嚎啕大哭起来。妹妹的哭声也激发了符佑心中积攒已久的委屈,在她边上蹲下也默默掉下几滴泪来,落在黄尘飞扬的路上砸开朵朵小花。
所幸他们的运气不算太差,失了亲戚的庇护,却遇上了云游至栾州的月隐真人。真人素来感情淡漠、不管他人闲事,但见到两个孩童无依无靠,终究还是不忍心,带他们去洗浴、购置新衣,还吃了顿饱饭。符祈想法更简单,如此下来心情恢复不少,反观符佑,为自己与妹妹将来该何去何从愁容不展。月隐真人从符祈处问出他们出身、坐在街头大哭的来龙去脉,心生怜悯,又隐隐见二人身上有灵气环绕,便说要见个故友,路上若是跟着她定不会教他们风餐露宿。
符佑对就此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有些恐惧,但妹妹劝他月隐真人不仅看着面善还替他们做了许多,平日又在镇上为居民坐诊,应当不是什么坏人,他这才答应了随月隐真人前往境庭。
数月后的境庭,兄妹二人见到了一名女子,眉如翠竹、眸似虎豹,长身而立如鞘中利剑可御风云,一言不发其威慑力也令人心生敬畏。小心翼翼地跟在月隐真人身后在那人偏远的宅中住下,才知此人就是真人口中的故友,厉昀贺。两位长者商议一番,认定二人资质不凡,不可荒废。以此为契机,符佑留在了境庭跟着厉昀贺习武,而月隐真人带着一介幼童也不便继续云游,回到栾州在玉瑶山中建了一间草屋,耐心将世人趋之若鹜的医术传授符祈。
符佑长大些才知道,厉昀贺在退隐前曾是名震四方的赏金刺客。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只要给够银子,将宿敌画像交到厉昀贺手中,那人就等同于脑袋落地了。当然,她出名并不仅因为武功高强,更因为她偏门侠客一般的规矩:找厉昀贺杀人并无定价,而是依据委托者的出身、结仇缘由报价,她定为不正当的一概不杀,作假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入世早、名声大,厉昀贺从不缺钱,但她逐渐对取人性命的行当感到腻烦,选了人少清静的境庭,买了个带大院子的宅邸,种种花、养养猫猫狗狗,不到中年就滋润地过上颐养天年的日子,十数年前与来境庭诊疗的月隐真人相识,交谈甚欢、一见如故,自此成了好友。
为了不再让自己和妹妹过上童年时颠沛流离的日子,符佑很少将心思放在习武之外的事上,日日天不亮就在院中独自温习昨日所学,师父晨起便可指点一二。累了就去帮不爱雇外人料理家事的师父准备膳食,两人相对而坐、无言用饭,照顾完猫猫狗狗,厉昀贺去摆弄她的花花草草,符佑就在一旁接着练。夜间也是一样。符佑就这样跟着寡言少语、光用眼神都能杀人的师父习武十年有余,将江湖上流传的与厉昀贺的招式练得出神入化,甚至不用复刻,而是有了自己的独门剑意。
厉昀贺一生只收过符佑一个徒弟,待到他出师拜别的那日竟破天荒地热泪盈眶了一回。她从卧房的墙上取下无情斩断万人性命的名剑,正似她的毕生绝学,沉甸甸的,矜重交到了符佑的手中。寂灭,是那柄剑无人知晓的名字。
从那日起,除沐浴、夜寐外,符佑这把剑少有离身的时候。他佩着寂灭一路回到栾州,虽不便住进月隐真人的草庐,但他现在有了一身功夫,留在镇上出了什么事也好帮衬着。为了落脚,他随便找了户招护院的人家,结果对方一眼看出他身手了得,反手将他引荐给了当地豪绅张氏,图些好处。
张氏祖上传下来大片肥沃的农田,几代下来靠收租发家,又拿余银万两经营起商贸和钱庄生意,不出几年成为栾州大户。符佑也乐得多拿些俸禄,存起积蓄,日后妹妹出师不论在栾州或回汀洲,他们兄妹二人终归有个家回。在张家干了不足一年,正为贴身护卫偷盗被捕而发愁的张家老爷偶然路过旁观了几眼护院操练,当下就将年轻的符佑叫去,问清身世来历,就凭他师从传说中的厉昀贺,当个张家下人中最大的贴身侍卫也实在委屈了他。
符佑本就对当刺客没有半点兴趣,对杀鸡用牛刀这种事更是不在乎,爽快地答允,第二天就拍马上任。相处时间渐长,张家老爷也同他亲近起来。老爷年事已高,头脑却清醒,各路营生都治理得日益兴旺,此生唯一憾事便是因发妻早逝而过度宠溺长子,将其养成了豪横跋扈的霸王。不孝子在赌坊、歌楼挥金如土时,同他年岁相仿的符佑不仅早早担起养家的重任,照顾起人来更是细致入微,话说得最少,活干得最多。
如此对比之下,老爷渐渐更像亲子一般对待符佑,闲谈间得知他二十有五仍然无字,当即搁下手中账本翻起诗文来,挑了“叔从”二字
', ' ')('赠他。厉昀贺一介武人自己都识不得几个大字,更别提教他念书了。他面带窘迫地坦白,不想老爷不仅不怒,反倒择日请了夫子在每日符佑休沐时上门,不强求读懂圣贤书,但至少会识字,不必遭人蒙骗。
个中其一都足以使他感恩戴德,更何况此外种种不胜枚举。任老爷侍卫的三年间,符佑回绝无数出重金另聘的邀约,尽职尽责,直到送他老人家寿终正寝。虽碍于身份,不敢敬其为父,所作所为却胜过亲子百倍。谁知老头贤明了一辈子,末了还是心软了,吊着最后一口气,只留下足以让其余儿女衣食无忧的金银分了,教生财的店面、钱庄、田地尽数落入了挥霍无度的长子手中。
符佑此人,优点很多,缺点也不少。说得好听点叫忠肝义胆,难听点就是驴脾气死倔,认准一条道就跟狗似的咬死了不撒嘴。去各色烟花之地逮那大少,其人在外惹了事还得随老爷登门给人赔罪,三年下来少说也有数百次。他早认清这才薄智浅、只图玩乐的纨绔与他爹截然不同,仗着门户横行霸道,自然不愿为他效力。料理完老爷的后事,毫无留恋地将辞呈压在新家主书案上的镇纸底下、屈指可数的私物收入行囊,就此告别张家大宅。
翌日从菜市回程路上,符佑正盘筹算着凭他前张家贴身侍卫、厉昀贺之徒的名声能在栾州寻个什么职,转了个弯却见到自家小院火光冲天,四周看客围成了人墙,却无一人上前帮着灭火。有人回头见到他,其余人也接二连三发觉,个个都像避瘟神般直直盯着脚尖散去了,门口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使唤人打扇的,赫然是那新家主。那恶霸虽蠢,却也懂得那封辞呈明摆着是瞧不上他。早看替他爹捉拿他的狗腿不惯,如今竟连当个护卫也挑三拣四,怒极,要一把火让符佑认清下人的身份。
念在老爷的情分,宅子里本就没什么值钱玩意儿,符佑未发一言,转身就走。新家主却丝毫没有草率放人走的意思,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护卫将他团团围在了正中央。
“家主,别逼我出手。”符佑冷冷道。尊称一声“家主”已属仁至义尽了。
“不知哪来的野狗在家养久了,竟敢对着主子狂吠?给他长长教训!”
左不过粗糙训练过的壮丁,一般的盗贼悍匪还能应付,哪里是符佑的对手?光用剑鞘就将数十人揍得鼻青脸肿,但毕竟是曾经的同僚,他也不忍心太下狠手。败了下风新家主也不慌,幽幽换了个姿势歪斜在椅子上:“你功夫是不错,但你妹妹就不见得了吧?”
“你敢?!”
“没了那管头管脚的老东西,你说说,还有谁能拦得住我?”他笑得放肆张狂,毫无惧色。张家连年代官府收税,收成不好的年份还会出钱垫补,栾州大小官员衙役定然不会拿他怎样,符佑心中有数。纵他单打独斗能放倒这些人马,可若人数翻倍、又要护着符祈与月隐真人,他也说不准了。就算是回去给这无赖做牛做马,他也不能因无关的私事置妹妹与恩人于险境。
“要我回张家做事,只保证不对家妹出手,我今日便随你回去。”
“谁要你这种杂碎入我张家大门了?”年轻的家主讥讽,“若想护你妹妹周全,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尝尝当丧家之犬的滋味儿吧!你要是敢还一下手,我定千百倍在她身上讨回来,你信不信?”
他目睹过这人做的种种混账事,当然信。只得咬着牙,认命地任棍棒如雨点般砸下,剑光闪过却未要他的性命——想必那人不过要他落魄,留着一条命日后闲来无事也能找上门来,嘲弄他的惨状取乐。他曾与护卫长一同监管操练,许多懒散的护院都没少挨罚,一点都不收着劲儿,十成十地把偷懒省下来的力气都使在了他身上。到日落时分,他亏得底子好,竟还剩了一口气,家主也看厌了,大张旗鼓地喊停,留他一人横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带着众人回府用晚膳了。这时才有官府的人为了防止火势燎到别家,手忙脚乱地把余火扑灭,只可惜无济于事,什么都没剩下。
符佑头昏脑花,口鼻中弥漫着浓重的血味,耳、目几乎作废,如死尸般躺了个把时辰勉强回了些力气,撑着佩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敲响最近一户的家门。那家人一开门见到他的鬼样子就被吓了一大跳,明白过来方才张家当家的声势浩大来寻仇的仇主就是他。这下哪还敢收留,瞅着四下无人在院里水井草草舀了几瓢水叫他自己拿着躲远点,别再来他们家了。
他明白,家家户户都得先顾及自身和家人安危,经不起被那霸王瞧见。去玉瑶山亦不可行,以符祈的性子,比他还爆的脾气只怕是要不自量力地替他报仇。他信奉的道义容不得他因一己私事牵连他人,喝完水将瓢留下,对着紧闭的大门叩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找了旅店后门,倚着给过往马匹当口粮的干草垛,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符佑命理中定有玄妙,每次吃了闭门羹落入狼狈境地,下一个贵人就会从天而降。此时程祯登基不过月余,程和领封,车马在路上耽搁了些,否则这日正巧该到栾州。隔天,城门大开,官员、百姓列队相迎,程和一行浩浩荡荡地入主栾州。众人本以为王爷行路劳累,太守府的筵席毕了总该
', ' ')('回府歇息,这新封的栾州亲王却新奇地很,执意要好好看看从未来过、日后将要久居的城镇。这不看还好,一看恰巧碰上旅店小二举着个苕帚盛气凌人地驱赶奄奄一息的符佑。
“住手。”程和声线柔和却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威,那小二一愣,大红蟒袍惊得他想也不想就“扑嗵”一声实实在在地给程和磕了一个,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话也哆哆嗦嗦说不出来一句。“你看不见他身上重伤不得医治性命垂危,还如此刁难?”
“回……回贵人的话……小的……小的只是按掌柜的吩咐办……这人犯了事儿,掌柜的说不能留在这儿,会招麻烦……”
“犯了事儿衙门怎么不出人来捕?还是栾州的衙役向来不务正业?”这种要紧关头,程和也不同他计较称呼不当,从小二那儿问不出话,时间不等人,只得指挥人将快要咽气的符佑抬上自己的车驾。
“殿下,”从皇宫随行来的太侍面露难色,“这……新王府还未沾过人气儿,头一天就染上这重伤之人的血腥,怕是……不太吉利。”
“胡说,人命关天大过一切。这个时辰哪里还会有医馆开着?不将人带回王府教太医诊治,是要他孤苦伶仃地在外头等死吗?”程和平时少有训诫下人的时候,秀眉拧起声调一拔,顿时没人再出言反驳了。
符佑不愧为多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重伤之下风餐露宿两日竟也恢复过来了。他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程和出门巡视栾州市井风貌,不在府上。本能地去摸腰间寂灭却摸了个空,符佑立刻警醒地弹坐起来,顾不上扯裂昨夜刚包扎的新鲜伤口,环顾四周看见自己的佩剑还好好地摆在床尾的矮案上才松了口气。一旁守着的侍郎咋咋唬唬地惊叫:“哎呀,这位郎君!医师嘱咐了五日内不可有大动作,快、快躺下!”
“是你救了我?”
“嗐呀!郎君说笑了,我只是个打杂的。”那侍郎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递给他一杯热茶。“是七殿下——啊,现在该叫永文王殿下了!我这记性,总是改不过来——昨夜殿下在街上撞见您伤势严重、昏迷不醒,又无人照料,情急之下才将您带回来的。”
殿下?符佑愣了。他照顾病重的老爷、操持丧事、再有新当家的闹事,早把新帝登基封栾州为某个亲王领地的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确实,当下敢冒着被张家寻仇的危险收留自己的也只有这位未曾谋面的王爷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他潦草地用裹着纱布的手臂抹了把嘴,看得侍郎龇牙咧嘴。“多谢。他人呢?”
“殿下一早就出门啦!明明昨日才到,又指派了太医、我们下人轮班替郎君看伤折腾到大半夜,却一点儿也闲不住。”侍郎答,紧着又给他续上茶水。
“殿下于我有救命之恩,但由于过往种种恩怨纠葛,不宜在此久留。”王爷才初入栾州,一来就得罪了控制着大小官吏的张家,日后定有诸多不便。一杯茶又见了底,杯盏被他往桌案上一搁,起身就要披衣。“此刻窘迫无以为报,来日定来还这恩情。我会等殿下归来亲自言谢。”
“既要还这恩情,最好的法子就是哪儿也别想去,好好躺下养伤。”恰巧程和回府,听见屋里的动静信步踏入,侍郎慌忙低头拉了把椅子方便他坐。符佑这才第一次正眼瞧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传闻中的七王爷竟是个瘸子!除却这点,明明身着素衣、面上带笑,毫无铜臭味的贵气却能让人远远辨出他身份非凡,不由自主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起来。
程和善得过于稀奇,让尝遍世间冷暖的符佑不禁心中生疑。“草民多谢殿下救命之恩,日后必竭力相报。只是殿下不问明草民流落街头的来龙去脉就将草民留在府中,多有不妥。”
程和被他的话逗笑了。“无论你先前遇到什么事,本王好歹也是皇亲,他人拿不得本王怎样。你可是受人欺侮了?”符佑抿唇不答,他只好又道:“就算要走,安心把伤养好再走也不迟。”
“草民不解,殿下可有所图?”
“大胆!”跟在程和身边进来的太侍呵斥,“若非永文王殿下出手相助,你怕是连命都没了!怎敢忘恩负义质疑殿下居心?!”
程和摆摆手,那太侍立马噤声。他叹了口气:“本王能有何居心?你若好些了不妨叫人带你在王府里转转,托陛下的福,本王不差什么。既然领了栾州亲王的名头,自然见不得子民受苦。你当时仅剩了一口气,本王如何能袖手旁观?”
符佑垂着眼睛再次拱手言谢,实际并未全信。他打小就明白人性始终是为利益驱使的,不能带来好处的事,有谁会去做?他们兄妹俩若是没有天生的灵气与慧根,月隐真人与厉昀贺也不至于收他们为徒,大约会寻一户渴望儿女的人家托付了。只是他现下确实无处可去,况且待他恢复七成,想要制住侍卫出逃轻而易举。如此衡量一番,他下地郑重向程和行了一个跪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王府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符佑渐渐意识到程和那日夸下海口,想让栾州百姓过上比如今更好的日子似乎并不是说说而已。他似乎身子不好,夜间总能听见他微弱的咳嗽声,王府里更是弥漫着
', ' ')('花香也掩不住的浓浓药味。如此正当可以做个闲散王爷的理由放着不用,程和日日早出晚归,具体做什么符佑不知,但光从时常出入王府的当地官吏大致能猜出总是在谈论、处理公事。忆起还没有告知过府中人自己的明姓,转念一想,王爷若是要查简直易如反掌,不问他想必就是已经将他的身世知根知底了,便打消了主动相告的念头。
王府用的药昂贵、符佑的身子也配合,只十日出头就已好了大半。他守规矩地不在王府中乱晃,程和忙碌之中想起还有府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怕他一直就这么在小小一间偏屋里闷着给闷坏了,特意差人去问他是否想要些消遣玩意儿。
符佑不答,反问来人,你们王爷就不怕我是来要他性命的吗?下人一听慌了神,连忙禀报,程和只短短愣神,绽开笑着放下书卷,去了符佑暂居处。
“你这人真是奇特,为何他人给予的善意总使你不安呢?本王从未结过什么仇人,自然不会有人雇凶来刺杀本王。”程和无奈摇头。“况且,既能问出这个问题,不正说明了你并无此意吗?”
程和的答案一时间让符佑都恍惚了。究竟是他太过猜忌人心,还是程和养尊处优、被护得过于周全,一点不懂得提防世间险恶?他看着年少、瘦削却仍带着稚气的面庞想,小王爷被这么多沉重的身份地位与责任压着,实际估计比他妹妹都年幼,不自觉地换了看待幼弟的心态。“殿下若是还缺护卫,草民可否在痊愈后留下以答谢殿下搭救之恩?”
“初来乍到,不乏有三两空缺。看你随身佩剑应当是武人,但王府的护卫可不是说想当就能当的呀。”
符佑惊奇,他是在装傻还是真不知自己身份?“殿下未向当地人打听过草民是何人?”
程和摇摇头。“你既不说,总有你的道理。若是通过背地探听得知,行径未免失当。待到你愿开口时也无妨。”
这下符佑算是明白了,永文王当真是块儿不含一丁点瑕疵的至纯白玉。就凭他曾在张家随夫子念过些个孔孟,其中所谓贤仁者也莫不过如此了。油然而生的不仅是敬意,更是想要守住自己所不曾体味过的毫无保留的纯良。
心潮澎拜下,符佑不仅将姓名如实相告,更是一五一十地将如何来到栾州、师从、与张家的点滴尽数坦白。程和听完,眉间已有了一道浅褶。安排符佑得空去旁观护卫操练,再恢复一些自行找护卫长验功夫。接下来的几日,他书房中的灯火总是比常时更晚才熄。
七日内,栾州官府前多了一张惹眼的赤字告示:兹有张某,屡次借家世之便滥用公权、扰乱市序、欺凌弱小,行径恶劣,罪行累累,破坏乡里安宁,败坏风俗,论罪当诛。然鉴于其祖辈于栾州兴荣功不可没,留以家产,由其弟妹代为掌管。斯人张某自即日起,流放城郊,不得踏入,即刻生效。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都道永文王好手腕,多年来连官府都束手无策的恶霸终得惩治。
符佑还未亲眼见到那告示,程和先找上了门来,问他可否有亲眷在周边,需小心着提防张家报复。
“草民六亲缘薄,唯有一妹,如今在玉瑶山中修行。家妹不谙武道,草民唯恐独其一人遭人欺侮了去。”
“此事不难,本王匀些人手去她住处周边便可。”
“无需殿下费心!”符佑惶恐地从单膝改为双膝跪地,“只求日后草民一月可得两日往山中探得家妹平安足矣。”
“自然。”程和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金黄小管交与他。“以防万一,你将这个带给她。这是皇家御用的信烟,若她遇险燃放不仅你能及时赶去,更有附近的皇家护卫搭把手。”
他不过是在街头萍水相逢的平民,如何值得程和为了素未谋面的他的亲人做到这一步,竟将如此贵重之物随手给了身份所差悬殊的他?一贯面若冰霜,喜怒从不外露的符佑也难忍心头温热,埋下头深深叩首;除了双亲与厉昀贺,也就只有程和受过他至诚至忠之拜了。
“永文王殿下大恩大德,草民自当铭感五内、没齿难忘,请受草民一拜。阿佑愿追随效力于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以微薄之力回报殿下!”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