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吾子都加快了脚步。
帝王的寝宫中,当年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帝已经是个垂暮老人,此刻躺在床上,她一辈子唯一爱着的那个人坐在旁边紧紧拉着她的手。
“母亲!”穿着帝袍的中年人越过他急匆匆地冲了进去。
不断有人走进了寝宫,昆吾子都脚步越来越慢,直到被人从后边轻轻推了下,“大伯,进去吧。”
然后昆吾何诺也走了进去,“姐姐。”
昆吾何诺的天赋比起他来还要更强,相貌是青年时的模样,这些年来也一直呆在大朔为官,昆吾子都步履僵硬地走了进去,躺在床上的老妇挣扎着抬眼看他,“舅父。”
“你们不要难过。”她笑道,“人总归是要死的,你说是吧,悠之。”
抓着她手的那只手握的更紧了。
说完这句话,便没了声音,而后是满室的恸哭。
守在床边的老人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入夜时分宫人进去点灯,才发现他也不知何时没了气息。
却仍旧紧紧抓着那只手。
女帝的下葬是在半个月后,天上飘着小雪,有些寒冷,全京城的人自发地停了灶,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送女帝最后一程。
女帝在位四十年,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无人不爱戴她。
最前面扶灵的除了女帝的二子一女,还有两个男人,据说这两人是天上的仙人,这些年来一直在朝中。
昆吾子都亲手把那副灵柩送入了早已准备好的墓穴中,望着墓室被逐渐封死,心痛到无以复加。
走出皇陵,他又看到了唐戈和左衡安,他们也已经是暮年的老人了。
还有封云城,他也是朝中的肱骨之臣,站在人群中痛哭流涕。
昆吾子都还看到了一个青年,那是花容的孙女,花容本该亲自来的,只是她如今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有东海郡那个当初吵着要做将军的陈佑海,她已经从东海郡守的位子上退下来了,如今的东海郡守,是记在林家族谱里的小皇子林念殷。左弗引此刻站在人群中,仍旧是看着他。
一如当年的左律瑾。
目光从自己认识的人身上一遍遍扫过,全都变了,都在岁月里逐渐苍老,只有他,还是当年的模样。
明明他昆吾子都才是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耳边尽是哭泣之声,昆吾子都唤道,“念霖。”
左念霖是封何华和左悠之的次女,与林念殷是龙凤胎,她应道,“舅公。”
“我要走了。”他说,“我真的累了。你告诉念越,好好对待天下苍生,不要辜负了你们母亲的心血。”
他的话语里是掩盖不住的疲惫,嘱咐完,转身就走。
他如今一百二十七岁,这期间,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亡,他少时最亲近的仆从,他的妹妹,母亲,父亲,弟弟,那个无缘的追求者,还有让他一直在意的外甥女。
所有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他一个。
昆吾子都茫然地前行于风雪中,这场雪从早上就没停过,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却不觉得冷,就连眼泪落下来都不会有感觉。
“何诺,你说,我们修道是为了什么?”昆吾子都回过头,问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昆吾何诺。
昆吾何诺相貌上比起当年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过去了五十多年,心境怎么都不可能像当初那样活泼了,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然后接着说,“一开始,我只是为了昆吾家。”
他仰起头,泛着银色光辉的瞳孔中闪过迷茫,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后来,我也不知道。”
“我总算是明白,当初我的想法是多么可笑了。”昆吾何诺接着说,“我们的一辈子,和别人的一辈子,从来都不一样。”
“我如今七十三岁,我起码还能再活两百多年,两百多年里,我还要看着更多认识的人死去,难怪家中古籍里说,若要修道,最好还是斩断七情六欲。”
“早就没了退路了。”昆吾子都长叹,“走吧,我们回家去吧。”
昆吾家还有很远,他们准备就这样走回去。
厚实的大地之中,忽然像是传来一声叹息,仔细听去,却只有呼呼的风声。
雪下得更大了。
昆吾何诺回过头,漫天飞雪中,好似站了个人,定神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怎么了?”昆吾子都问。
“我看错了。”昆吾何诺摇头。
风雪中站着的人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形被越来越大的风雪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