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吴鹿洺仍旧只是没有任何回应地看着他,像只没有生命的布偶娃娃。
说过两轮话,温斯沅不可能再发现不了吴鹿洺的异常。
吴鹿洺虽然是睁着眼睛看他,但眼底却很空洞,眼神也很涣散,看着不像是清醒有意识的模样。
温斯沅下意识地再往下矮身两分,和吴鹿洺平视后,他才再一次开口:“你能认得出我是谁吗?”
问出这句话时他想的是,如果吴鹿洺仍旧没有给出回应,那他就直接带吴鹿洺去医院。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话出口后,隔了一小会,一直没有反应的吴鹿洺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用喑哑的声音吐出两个不连贯的字:“沅哥。”
温斯沅一愣,盯着近在咫尺的吴鹿洺许久没回过神来。
吴鹿洺的声音很轻,大概是因为脸压在床上的缘故,他出口的声音闷闷的,两个字从没有明显张合的嘴巴里钻出,带着点嘴唇碰撞时的轻微响动,在漆黑寂静的夜里为简单的称呼包裹上难以形容的亲昵。
亲昵中似乎还掺杂着些许的信任和依赖。
温斯沅在怪异的感觉中慢慢回过神来,看了眼面前恢复了安静依旧看着他的人。
他缓下呼吸,答应了一声:“嗯,是我。”
在吴鹿洺持续的目光注视下,他又尝试着问了一遍第一次问的问题:“现在感觉难受吗?”
可能是关于身份的回应让吴鹿洺从迷糊中恢复过来了些许神志,他虽然回应得很慢,但这一次回答了温斯沅的问题。
“难受。”含着哭腔的喑哑,说话时眼泪跟着话一起往外滚。
人在发烧生病时总是比较脆弱,这点温斯沅很清楚,因为他家两个小孩每次生了病,都会不见平日里的调皮捣蛋模样,挂在他身上眼巴巴地掉眼泪。
温斯沅想着对付家里小孩发烧时的办法,再跟吴鹿洺开口时,下意识地带上了点跟孩子说话的语气。
“哪里难受?”他问。
问话时他只是想让吴鹿洺说出具体的病痛,他好接下面的话,连蒙带拐地把人拐起来去医院。
不料在话音落下后,却看见吴鹿洺轻阖下眼帘,拽着被子的手微微打颤,连同出口的话也带上了颤音:“我好像…快要…死掉了。”
完全在意料外的回复让温斯沅愣住半晌,心里头打好腹稿的话一句也没用上,最后只是本能性地出口一句:“为什么?”
少年被眼泪打湿了的睫毛在月光下止不住颤动。
“我看不见我自己。”
他拉着被子,将脸缩进被子里半截,闷闷的声音接着从被子里传出。
“找不到,我…找…怎么都…找不到,我马上就要消失了。”
温斯沅听着吴鹿洺忽然出口的似乎毫无逻辑的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直到看见吴鹿洺将脸埋进被子里越埋越深,他才伸手将遮住吴鹿洺脸的被子轻轻拉下,将少年的脸捧了出来,语气认真道:“我看得见你。”
温斯沅出口时其实不太确定这样的回复对是不对。
但他隐约觉得此刻面前蜷着的人像是漂浮在空中,轻薄地被风一吹就会马上飘走,所以他必须得先说点什么,把人拽住才行。
他的话音落下后许久,吴鹿洺原本拽住被子的手慢慢挪开。
吴鹿洺慢慢把手挪到温斯沅捧着他脸的那只手上,他像是想抓住点什么,指头微微蜷起,按在温斯沅的手背上。
“是什么样的?”抓牢了温斯沅后,他忽然出声问。
温斯沅反应了一会,明白过来吴鹿洺问话里的意思。
他看进吴鹿洺眼底,并没有敷衍了事地随口回答吴鹿洺的问题,而是认真思索许久后,才严谨答复。
他想起跟吴鹿洺第一次有较长时间交集的那晚,吴鹿洺完全不用过多思考地解出一道又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于是他道:“聪明。”
又想起每晚回房间前,如果是吴鹿洺先回的二楼,那么在他回二楼时,二楼的拐角一定会留一盏小灯。
“细致。”
还想起有一次从学校回家,偶然撞见在家附近喂养流浪猫的吴鹿洺。
吴鹿洺喂猫时跟平时差别不大,同样面无表情,就蹲在一堆流浪猫中间,将食物一点一点往地上放。
喂的途中有猫往他腿上蹭,他不会伸手去摸,但也不会刻意躲开小猫的亲昵,等全部公事化地喂完以后,就拍拍手起身走人。
温斯沅在去上班的路上有看到过几次那群小野猫的临时小窝。
那是一群很怕人的小家伙,很多人去喂食都会被它们警惕躲开。
它们却不仅不躲开吴鹿洺,甚至还会主动凑上去亲近。
“善良。”
温斯沅正说完第三个形容词,脸靠在他手里的吴鹿洺忽然轻轻摇了摇脑袋,眼底满是迷茫和空洞。
“不是的,”他轻声说,“我不是这样的。”
温斯沅没有出声辩驳吴鹿洺的话,他凝眸看着吴鹿洺的表情,出声问:“你觉得你是什么样的?”
吴鹿洺没有马上回答。
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后,忽然微微仰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树影雪山。
他看着窗户上摇晃的黑色树影许久,才开口道:“我打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静,比任何的时刻都要平静:“我把他打得满身是血,我看到他的血沾染在我的手上,又从我的手上一滴滴滴落回他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