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冲紧跟其后,庞录、薄仲一个个伸手,全都按了手印。
那狱卒又大喊一声:“拖出去!”
那群人动手,将他们拖了出去。
穿过黑黢黢的过道,到了外面,是个严密的高墙院子,一下亮光刺目,众人才发现外面已是在白日里。
薄仲最先拿下遮挡的手,看见院墙下面站着一群畏缩拢手、伸头张望的人,大多是妇孺,慌张又不安地朝这头看来,其中有几个是他记在心里许久的熟面孔,顿时一声呜咽脱口而出。
竟是他的家人。
除了胡十一,后方卢龙军里的铁骑长们都已陆续扑上前。
霎时一片哭声。
卢龙一去数载,至亲重逢,再见竟已需辨认。
院角暗处,狱卒将刚刚画押过的证词叠好,双手送到身着赤色官袍站在那里的河洛侯手里。
河洛侯看了一眼那边彼此相认、哭作一团的场景,点点头,意思是这里可以了。
……
深宫大殿,巍巍肃静。
河洛侯亲手托着那份按满手印的证词走入殿门,恭恭敬敬地见礼过后,进入帐内,呈放案头,一边低低将先前所见据实禀报,而后道:“臣已确认过,请陛下最后过目。”
帐中坐着的少年帝王抬手,细细翻看了一遍,纸张轻响,只片刻,按在手下:“传召吧。”
河洛侯称是,抬头看向殿门:“宣幽州团练使。”
赫然两列禁军肃穆而至,直到殿门前,一人走在正中,胡服凛凛,身直如松,双手被锁镣束缚,哐当轻响,马靴踏地,一步一声。
入了殿,他跪下,肩背挺直:“臣山宗拜见。”
河洛侯打量着他,同是洛阳世家出身,却一直没什么机会得见,如今才算彻底见到这位当年的天之骄子。
似乎与之前所想完全不同,纵然锁镣加身跪在此处,他依然如在顶端,双眼幽深沉定,只是周身不见半分世家子弟的该有的君子温情,烈烈黑衣,一身邪肆,如出深渊。
但这样的人却是镇守住了幽州的英雄。
旁边的少年帝王早已看着那里,点了个头。
河洛侯欠身,站直后开口道:“你带来的人由其家人亲眼辨认,已确认是卢龙残部无误,山上护军所呈证词与他们交代的证词也比对一致。”
山宗稍垂首:“谢陛下让他们与家人团聚。”
只这么一句。河洛侯不禁又看一眼身旁地位的少年身影,知道帝王此刻正在观察他。
“不过,”河洛侯话锋一转,又温声道:“当年幽州节度使李肖崮跟前亲身经历此事的将领已被清洗得一个不剩,所有参与之人中,能为你证明的只有你自己的人,连檀州镇将周均都不知情,要陛下如何信你杀的确实是反贼,卢龙军确实没有叛国?”
山宗掀眼:“陛下可以彻查。”
“陛下已经彻查了你。”
“不,”山宗语气沉沉:“臣是说彻查先帝。”
河洛侯一惊,压低声道:“放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旁边的人却抬了一下手,打断了他。
河洛侯看向新君,会了意,不再多言,退去帐外,一直走出了殿门。
殿中安静了一瞬,垂帐被掀开,少年帝王的身影站起,从中走了出来。
“朕其实已经查过先帝了。”
山宗漆黑的眼一动,迅速地扫了他一眼。
正当身量抽高的年纪,少年身姿清瘦,一身明黄的圆领常服,白面朱唇,双眼清亮,与在帐中端坐时的疏远神秘不同,眉目有点过于清隽温柔。
“早在朕还未成为储君前,就已领略过先帝的手段,他在位最后几年里是疑心最重之时,也是边疆和朝中最为动荡之时,他会做出这种事,却又留下你替他镇守边关,并不奇怪。”
或许是先帝始终不放心他,所以尽管压下了此事,仍然留着记述卢龙军叛国之事的遗录,比那份密旨详尽百倍。
倘若有朝一日山宗违背重誓,往长安报复,成了威胁,这些罪名依然会被揭发。
“先帝不会留下对自己不利的东西。朕承他之位,只能查,而不能彻查。”少年帝王看着他:“但你明明一战之后立下大功,还不顾生死带回卢龙残部,又能忍受折辱一路被锁来长安,似乎有把握朕会替你翻案。”
山宗面沉如水:“是。”
早在第一次送神容回长安时,他就问过裴元岭新君是什么样的人。
裴元岭说:原本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一位登基。
一位靠兵谏获得储君之位的新君,并非先帝设想的传位之人,也不在各大世家预料之中,必然对先帝密事一无所知。登基后又屡次清除先帝旧臣,显然也与先帝势力相左。
幽州一战后,他上奏请求让重犯戴罪入军所,是开始,也是试探。
新君允许了,可见其重视边防,甚至不惜打破常规,他也如愿引起了关注。
少年帝王站得离他足有两丈远,打量着他,脸上似乎有些不可思议,许久才道:“若朕不打算替你翻案呢?”
山宗眼中幽深:“陛下如果认同先帝所为,早在看到密旨时就会拿臣问罪。”
那他就会做别的应对。
帝王年轻的脸上眉头拧了一下:“先帝从不知道一战要死多少人,守一城要流多少血,他看不见,也不在乎。所以他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朕岂会认同。”
清瘦的少年身姿一转,他回去垂帐后,拿了那份密旨在手里,雪白的脸隔着垂帐朦胧:“朕相信卢龙军未曾叛国,根本在于你镇守幽州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