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仆役清理出汴水河畔的一座风雅竹亭,安置好茶磨、水杓、茶罗、茶帚,盏托、茶盏、汤瓶、茶筅、茶巾等物,宋鸣珂与舒窈隔案而坐,互相礼让一番。
斗茶往往为三斗二胜,但二人尊卑有别,意在交流。
尽管宫廷禁卫、安王与定远侯府府兵维持秩序,但小皇帝与舒家千金相邀点茶一事,仍旧惹来轰动。
上千名士庶沿河岸两端翘首围观,不敢妄加议论,静得仅剩呼吸声与浪潮声。
霍睿言只当宋鸣珂不忍舒窈被欺负,仗义挺身,可见二人含笑而望,纤纤素手剥开长一寸二分的方形茶团,隔纸捏碎入碾,他没来由蔓生出艳羡与酸涩。
自三年前那场雪开始,他一直是与宋鸣珂相伴的茶友。
时至今日,他初次以旁观角度,去欣赏她和旁人切磋。
最让他震撼的是,两名年龄相仿的少女,一作男子打扮,一为俏丽佳人,技巧纯熟,且相似得惊人。
连以热水协盏、将茶末挑入盏中、注水调膏的节奏、力度,都一模一样,默契得如相处了数年。
她们专心致志,执筅点击,一汤汤花初现;二汤汤色渐开;三汤蟹眼沫起;四汤轻云渐生;五汤浚霭凝雪;六汤乳点勃然;七汤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凝而不动……以汤色与咬盏程度来看,不相伯仲。
二人相视淡笑,相互品尝对方的茶,心领神会,继而重新煮茶。
注入新盏后,她们各自以茶匙击拂,使汤花瞬间显示瑰丽多变的景象。
宋鸣珂的茶汤汤面为山水云雾,而舒窈盏中呈现的为花鸟鱼虫,精美绝伦,妙不可言。
观者如云,见她们自始至终未经言传,而心意暗相投合,不由得为之赞叹。
霍睿言与宋鸣珂相处数载,从未见她闲来分茶作戏,目睹她与舒家小娘子契合至斯,眼中仿佛只有对方,简直嫉妒得抓狂。
宋鸣珂沉浸在前世今生重合的美妙感受中,有几个恍惚瞬间,宛如活在与舒窈相依相扶持的过往。
再一次喝上小姐妹亲手所制的茶汤,她从甘甜厚滑的茶汤中确认,那些悲惨的、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回忆,自这一刻烟消云散。
“余桐,”宋鸣珂垂下泪目,“咱们还带了哪些茶?”
“回陛下,今儿备了御院玉芽、雪叶和寸金。”
“都赏给舒小娘子!”她微微一笑。
此言一出,一众哗然,纷纷感叹。
要知道,御茶连亲王们都极难品尝。
前几年先帝赏了定远侯一团密云龙,已教朝臣谈论了好些时日。
霍二公子深得圣上隆恩,既有伴读之谊,又救驾有功,更高中榜眼,常得恩赐不足为奇。
可这几款茶团,堪比同等分量的黄金,在爱茶之人眼中,胜过任何赏赐。
舒家小娘子何德何能,竟获此殊荣?
舒窈惊得不知如何应对,忙起身行礼,跪拜在地,喉底哽咽:“谢陛下!小女子受之有愧!不敢领赏!”
宋鸣珂粲然而笑,美眸眼波流转如拢了日月。
“平身吧!”
舒窈抬眸觑向天子独绝俊颜,几欲落泪,长跪不起。
宋鸣珂水眸雾气渐散,清冽嗓音柔如细泉:“小小茶团,算不上什么,朕爱赏谁便赏谁,你有何不敢?”
别说上辈子五年相伴,情谊深厚……
单单说宋显扬步步逼近时,舒窈扑来相劝而无辜受牵连一事,宋鸣珂自问,赏得再多再重,都不过分。
只要舒窈想要,她能给的,都会给。
作者有话要说:二表哥:咋感觉最大的情敌……是个小姑娘?你们确定我剧本没拿错?
第五十二章 ...
河上清风混了微微湿气,摇撼着半青秋木的红橙黄叶,恰如四周人潮涌动。
舒窈双膝跪地,眼中徜徉着感激与惊慌的泪意。
宋鸣珂颇觉为难,若她是长公主,自会亲手相扶;作为皇帝……当上千人之面去扶一待字闺中的小娘子,纷乱谣言更难平定。
“素缃,快把你家主子扶起来。”
宋鸣珂一时情急,顺口喊了舒窈贴身丫鬟的名字,忘了她作为皇帝,不该知道这些。
素缃呆滞片晌,急忙入亭,还没来得及搀扶,身后人群中忽然挤出数人,男女皆有,个个面带惶恐。
其中那名慈和文秀的道袍男子,正是舒窈的父亲、当朝工部左侍郎舒之瑜。
“陛下!”
舒之瑜看小女儿跪倒御前,泪水欲落未落,只道她得罪了小皇帝,大惊之下,趔趔趄趄抢上前,噗通而跪,颤声道:“陛下!小女不懂事……”
宋鸣珂第一反应是——她很像暴君?
“舒卿家,朕以茶会友,赐了几团御茶给令媛,无须过分紧张,”她哭笑不得,连连摆手,“起来起来!都起来!”
“以茶会友……?
怎么刚好“会”了他女儿?
舒之瑜迟疑片刻,见小皇帝不似开玩笑,眼神示意女儿同起,又与霍家兄弟、宋既明相互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