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尽可能掩饰右脚的伤势,由纫竹搀着,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
穿过熟悉的庭院,目睹霍锐承与秦澍立于廊前,而不远处寝殿门敞着,她心下震惊,不由自主加快脚步。
牵扯到脚踝,她禁不住秀眉轻蹙,牙缝间挤出细微的吸气声。
垂首执礼的秦澍似被这一声细响吸引了注意力,缓缓抬目,意带关怀的目光投往宋鸣珂的面容。
“见过长公主。”
视线触碰到她眉眼鼻唇的瞬间,他眼底迸溅出的震撼与欣喜,尤为强烈,却又稍纵即逝。
宋鸣珂勉力装作初相见,朝他微略颔首,又与霍锐承打了个招呼:“大表哥。”
她说得极慢,模仿宋显琛发音的艰难。
霍锐承与秦澍退去惊艳神色后,均面露惋惜与爱怜。
宋鸣珂暗觉狐疑,大表哥视她如亲妹子,关爱呵护理所当然;而秦澍的表现,是一位侍卫亲军步军副都指挥使初见长公主时该有的神态吗?
暂且将这份来得缥缈的情愫搁置一旁,她觑向刚从殿内出迎的余桐,软嗓嗫嗫嚅嚅:“哥哥呢?好……好些了?”
余桐见她归来,喜色乍现,忙躬身道:“长公主,圣上正叨念着您呢!”
宋鸣珂急急瞪了他一眼。
既然霍锐承和秦澍杵在殿外不走,定有重要事务禀报!
病中的“皇帝”岂可无视政务而只顾挂念外出的妹妹?
余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转而对霍秦二人道:“元医官正为圣上施针,两位请先到偏厅用茶,等候召见。”
二人对望一眼,向宋鸣珂执礼而别,步伐沉重,全无平日的潇洒豪迈,甚至屡屡回望。
宋鸣珂不等二人走远,由两名宫人扶持,硬撑着踏上石阶,跨槛而入。
“晏……晏,你……”宋显琛随意披了件外衫,双目直盯她不自然的步态,柔声问,“脚……怎么了?”
宋鸣珂没好意思说自己恰好遇到二表哥,以及后来的种种,遂轻描淡写:“不慎崴了。”
宋显琛尚未发问,元礼已抢先道:“疼吗?请容臣诊视一番。”
“没事,大表哥和秦副指挥使为何而来?”
接过宋显琛递上急报,她细阅后,脸色微变:“此事可大可小,得……”
她本想派人单独传唤安王,转念一想,把饶相、林相和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一并传召。
急报简单描述诺玛族的悍将呼耶,于是年三月发三万骑兵,假意袭击蓟城,实则声东击西,重兵突袭槲城。
霍浩倡亲自领兵出战,杀敌千余人,但数百里外的槲城因未作准备,被烧杀抢掠一空,掳走大量财物、粮食和妇女,残杀的老弱精壮血流成河。
槲城并非霍浩倡管辖之地,但对于镇守北域的霍大都督而言,未能料敌先机,确为奇耻大辱,因而加急请罪,请旨发兵。
当下,兄妹二人当机立断,各自更衣,换回原来的伪饰身份。
掩上卧房的门窗,宋鸣珂对着镜子左看右照,青丝朱颜,稚嫩刚退,又不失纯真之味,正是好年华。
她当然知道,再过一两年,身材长开后,会越发动人。
可那时……她穿的是长公主的华美宫裙,还是皇帝的威严龙袍?
近四年来唯一一次正式打扮,她舍不得换下来,但外间进膳的宫人来来回回,再不能耽搁了。
这一刻,希望恢复长公主身份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想念的,是真实的自己。
…………
更衣后,宋鸣珂才有机会了解元礼和霍锐承、秦澍所起的冲突。
因“龙体不适”,宋鸣珂刻意装作憔悴,只宽慰霍秦二人几句,解释说最近的确身体欠安,元礼余桐的冲撞纯属误会云云,以顺了他们的毛。
霍锐承就边官事宜刺探口风,宋鸣珂端坐椅上,淡笑道:“不必担心,这罪怪不到表姨父头上,我正要给他派帮手呢!”
见秦澍不时用惶惑眼光瞄向自己,她心里发虚,扬了扬嘴角:“若无别的事,去忙吧!”
二人告退,宋鸣珂当即命人传膳,与兄长同吃。
美味佳肴只享用到一半,急召入宫的安王、左右相、枢密使、三衙都指挥使、六部尚书、等人已抵至垂拱殿候命。
宋鸣珂有心让兄长听政,却不便让他同往,干脆安排他在殿后歇息,既不露面,又能略知一二。
正殿内烛火辉煌,朝臣们行色匆匆,具服前来,参拜面带“病容”的“皇帝”。
真龙天子宋显琛安静坐在条屏后,穿的是极为接近宋鸣珂外出所穿的淡紫裙裳,簪了同一根鎏金紫水晶发簪,姿态娴雅。
耳听妹妹与安王等人议事,他震悚地发现,竟有一半听不懂。
不光任用的兵将没几个认识,连他们所定的策略,都一头雾水。
转移辎重粮草,部署精兵,如何以骑兵实施突击,步兵担任保障,如何分路进击……这些,当真出自他那娇滴滴的妹妹之口?
以前,宋显琛明白,脱离朝政的三年有余,他必定落后许多。
但见证了宋鸣珂的脱胎换骨,他悲喜交加,真真切切感受到,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他为了定远侯府喝下的几口阿胶味浓的药膳,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