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是很辛苦的。
程勿以前在程家时,看程淮他们每天天不亮就要习武,那时他心中好羡慕。春姨说“你也不必太羡慕,说不得小淮心里很羡慕你”,程勿只不以为然。程家的要求比女瑶还严,小孩子每天除了练武,基本什么也不做。程淮的文化课都学的差,因为每天读书时,程淮都累得打瞌睡;然后每次程淮看到程勿居然还有时间偷偷读书,更加生气。程淮练武后心情差,看到程勿很闲心情更差……现在想来,程淮经常找借口揍他,也有见不得他那么闲的缘故吧?
程勿苦笑。程淮羡慕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学除了习武外的功课,每天练练内力就什么都不用学;他却羡慕程淮能够学那么高深的武功。而今女瑶把同样的机会摆到程勿面前,程勿才知道练武有多苦。小孩子之间的过节,常常是这种各式各样的小事堆起来的。恩怨越堆越高,长大后只留下了仇恨,仇恨的原因却太多,已经记不清了。
现在程勿每天都要挨揍,手酸背痛腿疼,永远吃不饱,永远很困很累,稍一走神,就是一鞭子挥下……女瑶让他练武时的心狠程度,比往日更加可怕。可怕点在女瑶她不光严格要求程勿,她自己也很勤奋。陶华把蒋沂南教她背的心法口诀传给他们后,程勿只随便翻了翻,女瑶却每次都在研究,在练。
她的那种浑然忘我状态,对程勿来说太吓人。
是时,十七岁的程勿,想的不过是等他学完《淬阳诀》的北斗篇,再学一段时间,说不得他就能打败内功受损的程淮了。打败程淮后,让程淮认错,放过他的春姨,他就可以带着女瑶回程家。他要站在父亲面前,让父亲认错,让父亲承认他绝不是残次品,他的存在是合理的。他有女瑶撑腰,他可以带春姨一起走。之后,和女瑶生活在一起,程勿已经别无所求了。
从初春与女瑶相识,到去小玉楼跟着女瑶练武,时光匆忙,流水不回,程勿此时心中赤诚真挚,与女瑶那种放眼整个江湖的角度完全不同。哪怕闲下来,女瑶会随口跟程勿说魔门现在的状况,魏国江湖的格局,程勿都当故事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他听故事,却不把自己当故事中的人物。他始终觉得江湖离他有段距离,女瑶是魔教教主,然他只是一个心中有自己想法、爱慕女瑶的初入江湖的少侠而已。
到小玉楼后,江湖似乎很平静,一直没什么大事找上女瑶。这样一来,女瑶因不断受伤、以致一直压不下去的体内隐患,总算有时间静养,再加上重学《淬阳诀》,让她的身体好了些。待小玉楼半年,时从秋至冬,从满山枫红到天际飘雪,女瑶一直没有离开这里,让程勿很开心。
半年来,小玉楼的师徒几人战战兢兢怕魔教惹事,师父时不时发疯喊着要下山收徒,被徒儿们绑住不许走;金使和秦霜河不停吵嘴,互相嫌弃,然金使是上峰,秦霜河还得听他令;秦姑娘气得想跟教主告别下山,可惜她的小儿子开始学说话后,紧紧抱着金使不肯走,秦霜河只好气冲冲地留在山上,每天和金使吵得更加厉害。其他魔教人则来来去去,跟教主汇报最新江湖情况;在关中肆意折腾。同时,今年入了冬后,女瑶身体很差,早早穿上了冬衣。她一直病得反复,在山中休养时教程勿练武,程勿还穿着单薄的秋衫。
女瑶笑眯眯:“我真是老了啊。”
程勿反驳:“不是!你是一直在受伤,身体受损太严重,一静下来反而出事。但是没关系,我帮你调养身体,等明年入了春,你就会好了。”
女瑶近日常觉得精神疲惫:“那我要是好不了呢?”
程勿沉默一下,倾身抱她:“那我一直照顾你,一直保护你。”
在小玉楼的“听风崖”上日日练武,听风崖下江水拍浪,江涛日日撞上岩石山壁。向下看去,墨水沾上云烟,一行白鹤从水间泅翅飞出。“听风崖”几乎是女瑶和程勿的特属练武场所,自他二人来此地后,其他人为了表示绝不偷学武功,竟再没人过来了。习武习累了的时候,程勿就和女瑶坐在崖边,两脚悬空,并肩看日升日降,潮涨潮落,江涛滚滚。
这是认识女瑶后最轻松的半年时光。
程勿时而央求女瑶说些故事,想跟女瑶多说说话。女瑶被缠得烦了,打他一掌后会满足他。女瑶却也似笑非笑地问他:“真的不想接我的斩教?魔教教主,多大威风,你一点都不心动?”
程勿摇头:“我不喜欢你们打来打去、斗来斗去的事。四大门派没那么好,你们魔门也没那么干净。你嘴里说得再好听,然恃强凌弱,其实你们本质都是一样的。其实……虽然我讨厌雁北程家,但是程家比起你们,是最干净了的。你们谁需要程家,程家人会出山震慑你们;你们不需要时,程家就隐姓埋名,归隐山林,不参与你们打打杀杀的事务。”
他搂着女瑶:“姊姊,你到底要什么啊?你得到后,能够跟我归隐山林,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么?江湖上什么谢微,什么蒋声,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啊?”
女瑶沉默。
在一时间,肩膀被程勿靠着,少年身上暖暖的温度涌向她,她冰凉的手被他抓在手中,她心中是有动摇的。坐在风口崖头,看着落日垂垂,身边是程勿,女瑶心中动摇——觉得这般的日子真是快活,觉得每天和程勿这样看看山玩玩水也不错。
但她很快推翻那些念头。
她不只是女瑶,她还是整个魔门的领袖。她被师父领进斩教的第一天,她就视魔门为自己的所有物了。女瑶低声:“我要魔门不再是魔门,是被朝廷所承认的存在。我要斩教获得今日四大门派所受的待遇,我要四大门派跟我俯首称臣。我要天下人人都怕我,我要整个江湖都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小勿,若是整个江湖都是我的,到了那一日,我为魔门选好了新领袖,才愿意跟你归隐山林。”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几乎是很遥远的一件事。
程勿却已经心中惊喜,很满足了。他握住女瑶的手,小指与她相勾,要她跟自己发誓:“好,那你答应我,魔门一旦统领整个大魏武林,一旦有了新领袖,你就跟我走。”
夕阳下,女瑶笑着伸出手,与他手指相抵。
红日落入江下,融融浆焰似被吞没,整片江河波光粼粼,坐在崖上的少年和姑娘额对着额,许下郑重承诺。这个承诺,几乎是女瑶已经承认程勿可以在她身边,离她明确表示“我喜欢你”还有段距离,但程勿想到自己写了一冬天还没写完的情书,重新变得信心满满——
女瑶都答应她归隐山林的时候会和他一起,那离他们睡一个屋,盖上被子纯聊天的日子,还远么?
少年哇,真是搞错了前后顺序。
开心之余,程勿靠着女瑶的肩,又磨她:“那是不是你办完坏事后就会回落雁山啊?你的坏事要多长时间才能做完?我会跟你一起回落雁山吧?你在落雁山上,我还是可以每天都见到你吧?关外好玩么,有好听的小曲么姊姊?我要学你们那里的习俗!”
女瑶在他额上弹了一下,骂:“什么叫做坏事?我堂堂正正地跟正道撕好么?他们不得罪我,我怎么会找事?他们不攻我落雁山,我怎么会闲的没事非要去他们的门派各走一遭?可惜我武功还没那么好……我迟早要把四大门派闯个遍,让他们骂我骂得更凶!”
女瑶再想:“落雁山挺好的,除了冬日冷些,风大些,景致荒凉些,和关内也没太大区别。不过你们雁北常年下雪,你该不怕冷才是。至于好听的小曲……我从小习武,可没时间去学什么好听的小曲。我师父倒是经常哼一个,你也听过,她哼的多了,我也会了。”
程勿感兴趣了:“什么什么?你唱一遍。”
女瑶掀眼皮想了半天,才想起些只言片语,哼给程勿听: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程勿一怔,道:“听着不像是关外的。”
女瑶:“是关外的。传得很久了,传说是一个书生追一个牧羊女追去了塞外,就留了下来。书生写了这首小曲,日日在帐外唱给牧羊女听,曲名就叫《若是》。据说感动了牧羊女的父母,书生唱了一冬天,到春天的时候,牧羊女的父母就赶着羊,把女儿嫁给书生了。我们那边追姑娘都这么唱。”
女瑶托着腮帮笑了一下:“蒋沂南也唱给我师父听过。”
程勿立刻问:“你们那里的求爱歌么?你也被人唱过?”
女瑶当即:“怎么可能?我一个魔教教主,谁敢跟我求爱?我不需要人求爱,我要他们都臣服我就可以了。”她拍拍程勿的肩,“小勿啊,不要总想些有的没的。你的话本里总说正道少侠和魔教教主在一起,但是魔教教主那般强大,不如她的男人,被她踩在脚下;和她一般厉害的男人,通常和她是生死仇敌。话本里乱写的,魔教教主不会对一个不如她的男人心动的。”
程勿仰头:“你在暗示我要超越你,比你厉害么?暗示我一定要有江湖地位,才配得上你么?”
火红光华,天地情潮如织。少年面容镀上濛濛金红色,眼睛幽静而清澈,眉目间的轮廓温润清和,如玉如琢。不知不觉间,他又长高了很多,肩膀宽了很多,腰腿有力量了很多。少侠尔雅明秀,无知锐气越来越少。当他看着她时,不再是一派迷惑不解,而是那种探寻的,追逐的,渴望的……
程勿含笑:“我唱一冬天,春天的时候你会嫁我么?”
女瑶面慢慢红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热,忽然觉得不自在。那句“小破孩整天瞎想些什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女瑶掩饰般地躲开他眼神,跳了起来,捂着脸笑:“我是在督促你好好练武,休息够了,就不要再偷懒了!”
程勿看她起来,她的袍袖拂过他的面孔,芳香满怀。他面红无比,跟着她站起来,想再和她辩解。而这时,不识趣的金使咳嗽了一声,远远地站在山坡偏下的方向,提醒了女瑶他的存在:“教主,燕王来信了。圣女也又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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