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羡提着宫灯进了撷英殿,玉拂替她阖上了外头的大门。
盛华坐在榻上,隔着屏风瞧见进来的是沈羡, 静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了一句,“是本宫糊涂了。”
沈羡温柔地笑了笑,将那盏有些旧的宫灯放在窗下的小案上,仔细擦拭过,见它原本的木质灯架有几处已经有些腐朽的模样,回头向着盛华轻声道,
“长公主,灯架有些老了,不如重新漆上一回?”
那头久久未有回音,隔着一道水墨的屏风,沈羡仍然能够感觉到周围的风声静了下来。
“那是阿衡送我的灯。”
这是盛华头一次没有在沈羡面前自称本宫,也是头一次,对她提起卫衡。
沈羡便应道,“那不如,臣替长公主重新上一些桐油罢。”
见盛华未出声,沈羡便放开了手中的宫灯,走过去推了门,向玉拂吩咐了一声,去内务府要一些桐油来。
玉拂恭声应承了,沈羡阖上门,回过身来瞧见那盏宫灯向着一头倒向了小案的一侧,便走过去,重新将它扶了起来。
不过是须臾,那盏宫灯依然执着地倒向另一头。沈羡伸出手,想要将它扶正。
“不必了,”盛华淡淡开口道,“是它老了。”
沈羡眉眼柔和,回话道,“长公主风华正盛。”
“崇武十八年的初冬,我封了征北将军,那年北境下了一场大雪。”
“沈女官可听过雪中盲症?”
沈羡点了点头,“听闻遍地积雪,反照日光,视之则盲眼。”
盛华笑了笑,低声道,“北境苦寒,寸草不生,春风不近,冰雪也难抵,我在灵川三年,头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
“沈女官觉得雪是如何的?”
沈羡垂着眼睛,低声道,“无光而寒冷。”
那是陵州的雪夜。
“那是我头一次感觉到,这场大雪之后,兴许春天也会到了。”盛华仰起头,淡淡道,“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许久,到了暮色将至时,也不曾回营帐。”
她忽然笑了笑,“因为我的眼睛,瞧不见了。”
沈羡手中扶着那盏宫灯,依稀间似是瞧见了它亮起的模样。
“陵州雪夜,沈女官觉得害怕吗?”
“怕。”沈羡轻声应道。
隔着一道屏风,盛华似乎仍是打量了沈羡的面孔许久,方才缓缓应道,“我也觉得害怕。”
“征战三年,没有什么能阻挡住我的长剑,大盛公主剑之所向,皆是披靡,这天下,无人敢阻大盛的公主,无人,敢阻我。”
“可是我的眼睛瞧不见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令我感到惊慌,我站在原地,不曾动一步。我害怕,一步踏出去,就会踏上与大盛截然相反的道路。”
“是卫统领来寻的长公主?”沈羡低声问道。
“卫统领?”盛华反复念了两声,语气似是喟叹,又像是怀念,“已是三年未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阿衡。”
“听闻你常去崇文馆,你可知道阿衡是什么样的人?”
沈羡回道,“卫氏忠心,乃大盛元帝时从龙之臣,元帝有意分封卫氏异姓王,卫氏坚拒之,求归隐,帝不忍允之,设立护京骁骑营,卫氏世代袭统领一职,以彰元帝之恩,显功臣之达。”
沈羡顿了顿,接着说道,“史记记载,卫氏子息单薄,到了第三代统领卫衡一辈,仅存一子,后来......”
盛华淡声一笑,“卫氏忠心,领受了这样厚重的皇恩,如何敢再子孙昌盛,家族繁荣。”
沈羡一怔,默然了片刻,方才应道,“长公主说的是。”
“阿衡从小跟着他父亲长在宫中,他不愿意承袭统领一职,困于帝京,便自请北境从军,想要建一番功业,他的父亲自然是不允的。”
盛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有了些浅淡的笑容,“他是个痴人,旁人若是要瞒着家里头去从军,自然是要改换了名姓,他却还是用了卫衡的名字,被老卫统领知道了,一路追到灵川,当着父皇的面差点要打折他的一条腿。”
“他跪在父皇面前受了他父亲几十军棍,我父皇问他为何,他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断了一条腿,他也是叫卫衡。”
“老统领闻言弃了手中的军棍,抱着他老泪纵横,一言不发。父皇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便留他在灵川,待平了北戎,再回去领了骁骑营的职务也不迟。”
盛华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衡,应该说,第一次记住他。”
沈羡恳切道,“卫统领与老统领,皆是千古忠贞之臣。”
盛华面上生出悲色,“可是他们将阿衡诛成了叛臣!”
她敛起了眉目,冷冷道,“裴怀懿。”
沈羡亦是敛目不言。
盛华狠狠拂开了榻上的物什,寒声道,“先帝遗诏,为了父皇的一道遗诏,为了永远困住本宫,裴怀懿!她裴氏布局引了赵经逼宫,裴怀远地处南方,离得这样远,却比阿绪还要更早到京勤王!荒谬!裴氏,裴氏这是在谋反!”
她以手撑在水墨屏风之上,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量说完了余下的言语,“阿衡死了,死在了裴怀懿派去的人手里,一路撑到灵川,死在了阿绪的面前!”
她将目光投向沈羡手中的宫灯,缓缓道,“他出宫前,来了重芳宫,他要我等他,他会找到阿绪,解我出困境。”
“就像他在雪地之中寻到我,引我寻到前路一样,他赠我宫灯,允诺我永为路引,他应承我,大盛的公主守着灵川,他便守着大盛的公主!”
盛华跌坐在榻上,以宽大的袖摆掩在面上,隐隐的啜泣之声消弭在花纹华丽的的袖摆之下,只能瞧见她微微起伏的肩膀。
沈羡垂下眼睛,长公主一生好强,竟连片刻的脆弱都不愿示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