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政殿暖阁中门敞开着,男子穿着帝王衣袍,怀中绣着龙纹以彰显天子威仪,如此华贵的服饰,与之匹配的却是鹤发披散两肩,稍显凌乱。
他面无血色,看着就是病入膏肓的模样,本该卧病榻间好生休养,此刻却执意要出门走动。宫女太监跪在门外,苦苦央求着“陛下三思!”
远处一个稍显圆润的身影着急赶来,不是旁人,正是御前太监总管汪富海。汪公公陛下年少时就伺候在身旁,恐怕只有他开口才能劝动固执的主儿。
“陛下,太医才说过您如今病情危重需要静养,您怎么又起来了……”汪富海匆忙赶到御前,门前的宫女太监自觉让出位置。
陆之珩抬起手掩着嘴咳嗽了两声,随即低声道:“来得正好,备轿吧。”
汪富海劝道:“陛下若是要见臣下,奴才传旨叫人到暖阁来觐见便是,您可不能再劳累了啊!”
陆之珩轻笑,“朕要见皇后,你能请来?”
汪富海语塞。斯人已逝,如何请得来。
陛下这是又要去凤宁宫了。
“陛下,云大人今日午后刚回到京城,说是宏乡那边有消息了。不如陛下先召见云大人,明日再去探望皇后娘娘?”
陆之珩不以为意,固执地迈出暖阁的门槛,一边径自向外走去,一边吩咐道:“叫他直接来凤宁宫见驾。”
汪富海无奈应下来,赶忙让人准备轿辇。
眼前景象一转,四下是戚铃兰最为熟悉的陈设。
众人皆知,去岁年末元嘉皇后为陛下挡剑,一箭穿心当场身亡。
陛下缅怀逝者,命天下奇人异士集思广益保皇后遗体不朽,以金棺留存,就安置在凤宁宫。
也正因如此,凤宁宫的陈设都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不许任何人擅自改动。
靖朝向来讲究入土为安,陆之珩如此举动可以说是用情至深,也可以说是自私至极。
陆之珩信步走向金棺,原本跪在棺前的乔茱默默起身退出殿外,她神情淡漠一言未发,也不曾向御驾行礼问安。
汪富海摆了下手,示意门外的下人都退远了些,远远看着陆之珩在金棺旁边撩袍坐下,才叹了口气。
“乔茱姑娘!”他追上乔茱的身影,压着声音劝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怨,可当日变故并非陛下所愿,陛下心里一直是念着皇后娘娘的……”
乔茱嗤道:“陛下若是真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就该让娘娘早日入土为安,而不是死后仍困在这宫墙内。”
“你不明白,陛下是想让娘娘葬入皇陵。”汪富海无奈道。
皇陵通常都是提前开始建的,工期短则三年五载,长则十几年几十年。
陆之珩患病多年,所以自登基之年起工部就在着手修陵一事,前年选定陵寝地址便开始动工,原本担忧陛下能不能撑到陵寝完工,谁曾想皇后先一步离去。
皇陵尚在修建,若是让皇后立即入土为安,就只能葬在皇陵以外。陆之珩想等皇陵建成,便是想要百年之后与皇后同穴……
乔茱明白汪富海话中之意,却不为所动。皇后在世不见陛下关切,人死了才缅怀又有什么用。
她瞥了汪富海一眼,道:“你不必担心我言行无状得罪陛下,我早已不在乎荣辱、乃至生死。”
…
汪富海望着乔茱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设身处地想想如果换做是他站在乔茱的位置上,或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思绪间云翊已经来到凤宁宫外,汪富海引他到正殿门前,随后向陆之珩通报了一声。
“进来吧。”
听到陆之珩此言,汪富海才让云翊进门。
“微臣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云翊在五步外跪拜行礼,神色恭敬。
“起来吧。”陆之珩的目光不曾离开金棺,话音落罢咳嗽了两声。“皇陵还要多久能建成?”
“三个月。”云翊不解陛下为何先问起皇陵的事情,如实回禀之后立即转了话锋,谈及正事:“臣此次奉命前往滇南宏乡,找到了余下的《梁氏药典》手稿,与当年端信侯寻到的上半部合而为一,已让人送去胡太医府上。”
陆之珩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虚浮。
云翊一怔,下意识抬头直视陆之珩的面容,如他所料一般,气色非常苍白,身形也比他离开之前要瘦削了几分。
“陛下何出此言?胡太医医术精湛悟性极高,这两日连夜研读《医典》,很快就能找到方法为陛下根治旧疾……”
“来不及了。”陆之珩又重复了一遍这番话,终于转动目光看向云翊,眉眼之间流露出几分惋惜。他抬起手摆了一下示意云翊走近前来。
“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多年寒毒侵袭加上沉郁心病,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前半个月真走动两步都觉心悸,今日却忽然有力气来凤宁宫见皇后,可见是回光返照、时日无多。”
“陛下!”云翊心头一震,无论是出于兄弟之情还是君臣之义,他都无法接受陆之珩即将离去这一消息。短暂的慌忙无措之后,他攥紧拳头沉声道:“臣即刻去请胡太医!”
“你别去了,朕还有要事托付与你。”陆之珩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拽住云翊的袖子,竟然真把人拉住了。“朕膝下无子,一朝驾崩,朝廷定会大乱。朝廷若是乱了,南阳国、北梁国必然生事。你要替朕守住这朝廷、守住靖朝的根基……”
云翊听到这番话,心里明白陆之珩是在交代后事了。心中无比沉重,眼眶温热,却落不下一滴眼泪。
“陛下有何打算?”
“皇位承袭无非是子承父业或兄终弟及,朕虽无子,但手足众多。先皇诸子中有许多尚且年幼、心智不全,绝不能被有心人利用来把持朝纲。成年皇子中,恭王乃是罪妃所出,又鲁莽无谋不能成事,不做考量。诚王有才能,但心性阴鸷,也不宜为君……为今之计,朕要你封锁消息,立即去宜州寻陆祯入京。”
陆之珩话至此处停顿了片刻,目光一沉,拍了下云翊的肩膀。“朕知道这件事没这么容易,朝野上下多得是谷梁赭的门生,还有恭王成王的旧部,一旦让他们察觉宫中有变,必定会生事篡权。若是实在不成,朕不会怪你。”
云翊默了片刻,退后一步朝着陆之珩俯首一拜:“臣遵旨,必不辱命。”
陆之珩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忽然又开口道:“待尘埃落定,回云州去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陆祯年少离京长在乡野,也未必能容忍三朝权臣屹立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