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看向他。这人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偏转过头来。表情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一个极明艳的笑,仿佛是在跟我说“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我窒息。感情他还真以为是干了什么被抓包了?这一副不能更嚣张的模样,真以为我爹是个傻的?
视线对接一瞬,还是谢轻寒先移开了。
“我不知道爹听到了什么……”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我爹陡然打断了谢轻寒的坦白,出声,声音透出点显而易见的心累。却不是怒不可遏,实在让我觉得有几分奇怪,“我也不想再听了。轻寒,你一直都是懂事的,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不是突然。”谢轻寒轻声道,表情照样乖顺,语气却固执得很。我一瞬间在他身上看到了日前反叛的自己——那生冷的言语,好像不证明自己是个独立存在的“人”就不甘心。
我见形势不对,生怕他一张嘴说出个什么“蓄谋已久”,连忙拦住话头,自力更生,将话题自认清晰地重讲了一遍。
半个字没提谢轻寒。
我爹听得直皱眉。
听完,好半晌才说:“消思,你不像你母亲。”倒也没发表什么别的意见。
我万幸地松口气——怕他的性子是小时候养成的,现在都还有点没法改。乃至我总觉得做一个父亲就该像他一样严格,如果一会儿慈一会儿严,像我对谢轻寒那样的话,迟早出事。
他说我不像我母亲,我也没什么想法。因为我自己心底其实是赞同的。我十一岁丧母,到现在将有十四年,很多与她相关的事已经完全记不清。唯一稀薄的印象是,昏暗的房间里,她死攥着我的手,指甲刺入我皮肉。
汨汨的血淌出来,又滴滴滴落。十四年后的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十四年前惊慌失措的自己。我娘喊我曲盈盈,她的表情是真想杀了我,而我惊恐地看着她,也不思考怎样能唤回她的神智,只是一昧地想逃脱。
从这件事之后,我就和我娘隔离起来。众所周知,我娘是个疯子,成天一个人窝在自己的院子里,大声咒骂着那个她怨恨的女人。写着曲盈盈名字的巫蛊小人每旬都能发现十多个。以她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地方,怨气冲天,满满的都是她对曲盈盈无尽的恶意。
她恨死曲盈盈了。我也是。
从小就有人说,我有一张和我娘极肖似的脸。但这个先河开得并不早,是在我十岁。第二次在谢府里看见曲盈盈,她笑着对我说:“大少爷长得好像夫人。”
那时候,一切都还未开始。
我以为她是真诚地夸我,对我长得像我母亲这一事表示确切的赞美。然而事实证明,我实在想太多。我从来不知道她是冲着取代我母亲的地位来的。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用言语、作为……把我娘逼疯,继而逼死。如果我早知道这点,只怕在听到她说“你和夫人很像”的时候,内心的膈应就已经拉着我远离她千里万里了。
人总是喜欢自我猜忌,对号入座。曲盈盈针对我的母亲,我实在难保她有朝一日会不会转头过来针对我。
是的,未雨绸缪是好事。不过我没有这个机会。那雨来得毫无预兆,只一瞬就泼瓢,把我浇成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曲盈盈死了。或许是我娘滔天的怨气给了巫蛊小人诅咒的力量,这人逼死我娘不到一年,她自己就死了。
非常猝不及防,我至今都不大敢回想。
虚幻扭转回现实。自曲盈盈过后,所有人都说我和死去的夫人相似。谢轻寒大概不认同,但也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提过。结果到最后,还是只有我爹真正出场,否认了这件事。
我不像我母亲,这是个必然。
我不愿意承认我和疯子挂钩。我也不希望承认是曲盈盈逼死了我的母亲。我的内心如此矛盾,喝令我在情感与理智的双向深渊里艰难地挣扎着。
向前一步是深渊,向后一步是深渊。我无处可去,被囿于方寸之地。心情难以妥帖,所有薄命的凄惨的过去都随着生命的消逝而变得淡薄了,只是心仍然在抽痛着。人真是太奇怪了,一面告诫自己要吸取先前的教训,一面又一错再错,重蹈覆辙。
“我知道。”我这么说,权当回答之前我爹说的那句“你不像你母亲”。
因为我娘会一错到底,但我不会。
我爹点头,又问:“明年就要殿试了吧?我还记得你是前年会试的一甲第二……到圣上面前时,按我以前教你的,好好表现。”这个时候,他居然有点慈祥。
我回答:“是。”袖中手指微蜷,有点酸软。
我怎么就心痛了呢。
他的视线又转向谢轻寒。打量着谢轻寒跟曲盈盈像极了的脸,他的眼神流露出几分连我都可以看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怀念。我总不信他是爱曲盈盈的,那充其量只是宠。然而这一刻,我突然发觉,有哪里不对。
我太不了解别人了。我也不了解自己。我早该知道像曲盈盈这样的人,想要什么从来不会得不到。不止表面,更是深层。
“你哥哥刚才一直在帮你说话,现在你自己说吧。”
我还在沉思,就被我爹的一句话拉回了现实,转头看谢轻寒。这话是对他说的,他顿了顿,眼睫轻抬,口气那么强硬:“我喜欢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是习惯,改不好了。至于做的事,是我逼他的,和他没关系,他只把我当弟弟……”
我:“……”
哎哟。我之前还担心他说蓄谋已久,死命拦着。结果这小子不解风情,自己招了供!气人!这脑子怎么在宫里混?
我差点急死,恨不得直接把他骂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