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这事儿必然给他很大压力,只是不曾想,会是如此表现。抵触?不像是抵触,倒更像是在恐惧什么。
谢轻寒会恐惧什么?
我不知道。
将他的手移开,我缓缓道:“轻寒,不管你有什么打算,这都是爹的决定。他这个人,你知道的,一旦计划好,就不会更改了。”
死板、固执且顽劣。
我们谢家好像天生就有这种血统,三代内必然出现个离经叛道、信马由缰的子弟,不然不是谢家人。如今三代已过,此人渺无踪迹,我仔细寻思过,不是谢轻寒就是我。
谢轻寒平常越不动声色,这时候就越反叛,眼睛一眨,委屈得都要哭了,却始终咬着牙,不真掉下金豆豆来。
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他母亲,那个极倔强的姑娘好像也是这样,什么事情、什么情况,都自己埋着,不肯和任何人讲。不过她比谢轻寒还过分,因为她甚至连一点多余的表情也不肯施舍给我。
她也就大我六岁,和我应该算是同龄人,然而却成了我的继母。这姑娘向往着权力和金钱,看上我爹,我很理解。可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短命,留下一个一身病骨的谢轻寒,生前生后都享不到福。
谢轻寒不愧为她怀胎十月生下的种,性格和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好在到底还乖巧,知道撒娇,和我亲近,看起来就没那么相似——尽管骨子里照样。
“你就是欺负我。”谢轻寒垂首,埋首进我怀里,再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却陡然变转,成了一个明艳的笑。
有几分动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而谢轻寒充分体现了什么叫“既在骨又在皮”。如果不看他通红的眼眶,我还以为他是真的高兴了,在笑着。
然而不是。他皮肤白得透明,配上眼尾嫣红,艳极又凄惨极。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他总会被他的容貌夺去全部注意,哪怕刻意控制也不行。
一双手虚虚环住我的腰,谢轻寒的脸抵在我胸口。这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谢轻寒察觉了,动了动手指,手臂却没松开。委屈、不懑……复杂的表情收回,他开始说话,语气一如先前的甜软矜贵,仿佛无事发生。
“哥哥既然觉得轻寒去了好,轻寒就去。”谢轻寒弯弯眼睛,如两轮月牙。脸上的表情,仍有些许不自然的强颜欢笑痕迹。
他不想去宫里。
怎么会想?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和他娘不是一种人,我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我总是下意识地把谢轻寒当成她。如果是她,一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吧?三皇子在我们看来,可是未来的天下第一富贵。
所以此刻,谢轻寒强颜欢笑的模样,我是既理解又不理解。我只是个负责传话的,帮他不到什么,一如多年前,他娘要嫁我爹,仿佛天作之合,而我站在一旁,束手无策。
可怜!可恨!可惜!
怀里的温度冰凉,谢轻寒呼吸渐渐酣沉,眼睛却睁着,显然另有心事。
他在想什么呢?我一点也不知道。
汤放在一边已经凉了,我想着是不是不好喝的缘故。头一回做这些,手法实在不熟悉。谢轻寒这小挑嘴的,能喝这么多已经不错,我也很满意。只是热汤烧不起冷胃,就好像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一样尴尬,让我无法回答。
她的轻寒呀,永远都是这么懂事的。于不动声色中逼着我愧疚,一直都是他们母子惯用的手段。
我却还偏偏最吃这一套。
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默默在心底煎熬。感情被压榨成血,又被人无情吸干,留下躯体,干成柴火。
从始至终,一切自以为是的感动都只属于我自己,而在别人眼里,都仅仅是不知所云。
因为我和曲盈盈——她,是没有任何引人遐想的关系的,所以她躲避,她冷漠,都是她做得对。我们没有关系。
是没有的……曲盈盈……
沉思间,小冰块在我怀里动了动身子。紧接着,他坐起,将下巴抵在我肩头。削尖的小脸,极容易让我联想到他娘当年的倨傲表情。
“大少爷,不要勉强了。”曲盈盈那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和谢轻寒七分肖似的脸上写满冷冷。
她不喊我名,也不叫我的字,一直就是“大少爷大少爷”地叫着。可怜我的真名,到头来可能已经被她忘却。
消思消思,消却思念,然而这名字实在太嘲讽,我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始终惦念的都是这么一个死去的人。
乃至她死后,还念念不忘,死皮赖脸,希望照顾她的儿子。
只是事永远与愿违,我的本意是补偿,然而到头来,做越多就越觉亏欠。像烟花,万全的准备只等一次爆炸。
那场景那么绚烂,我却恐慌,仿佛一时不慎,烟火就会吞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