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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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遇

奶奶的丧事办得很简单,简单得甚至有些简陋。

冯瑜参加过她的外祖父,苏老爷子的葬礼。追悼会办了三天,军政商三界,前来吊唁的人数不胜数,无不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那时,冯瑜的母亲苏嫣然尚未出国,她作为家中的长女,连着好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冯瑜静静在一旁看着,发现母亲从头至尾没掉过一滴眼泪,只顾着招待来客。

“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

不论生前有再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操控不了自己的身后之事。

都说红白喜事最能显出一个人的名望地位,一个贫苦半生的山村老太太,死后又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呢?灵棚就搭在村东头,那间奶奶居住了半辈子的老屋前,前来吊唁的除了村里亲戚,再无旁人。

那几天,冯瑜一个人住在大伯家,到了饭点婶婶回来做饭便给她留一口,其余还要带给父亲和大伯。大伯家的三个孩子都已经成家,冯瑜见到他们只会傻乎乎地喊“堂哥、堂姐好”,十年不见,可想而知气氛有多尴尬。

她已经长大了,越来越像她的父亲,和村里那些同龄孩子们站在一起,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冯瑜还记得回老家的第一天,父亲开的那辆揽胜接受了全村的注目礼。不断有人凑到冯阔之面前,打听这车的价钱,打听他的工作,打听他的房产。

父亲并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但也架不住这样连绵不绝的骚扰,面上尽是掩不住的不耐。

冯瑜暗自腹讽,恐怕在他们的认知里,怎么也想不到,这车只是父亲吩咐下属随便安排的。她家车库里任何一辆,价格都至少是这辆的三倍。

热烈的攀谈中,还有许多人不断偷眼打量冯瑜,她甚至能看见门外挤满了探头探脑的年轻男孩。

有人忍不住问冯阔之,女儿出嫁了没?定亲了没?

毕竟在兴岭,谁家女孩拖到二十还没着落,就能成为全村的笑话。

父亲耐着性子说,孩子还小,没成年呢。没想到却引起了一片哄笑。

“懂了!这么俊的闺女,怎么也得要个几十万彩礼吧——哈哈哈哈哈!”

“哎,老刘家二小子不是和小姑娘年纪差不多嘛,听说已经在县城找好工作了!能干得很哩!要不……”

冯瑜轻咬下唇,终于忍不住,快步逃离了逼仄的、弥漫着劣质香烟味的老屋。

不一样了,奶奶不在,那些封存在兴岭的美好回忆也都不值得了。

之后几天,冯瑜刻意避着人,冯阔之见她整日不大说话,心里也猜出几分。女儿的模样和性子都随她母亲,文静内秀,说白了就是不会来事。良好的修养和家教不允许她当面给人难堪,只能先忍过这几天再说了。

直到临走的前一天,一大早,冯瑜的堂姐冯秀娟破天荒敲响了她的门。

“我要去村西集市,你去不去?”

冯瑜见她满脸不耐却还邀请她一道,便猜出约摸是因为大伯的嘱托。她原想婉拒,可一想到明天下午就要走了,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兴岭,犹豫半晌还是点头道:“我去,麻烦堂姐等我一会,我收拾一下。”

冯秀娟见她又关上了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是没见过这么瞎讲究的大小姐,去个破集市还得打扮一通,又不是去找男人的!

冯秀娟心里一边骂着,一边忍不住想起冯瑜这些天穿戴的衣着首饰。那丫头身上随便一条睡裙都是她见都没见过的款式,恐怕到县城的商场也找不出一件来,真不知走的什么运,这么会投胎……

她嘴边正咕哝着,突然听见门响,赶忙将那些腌臜话咽了回去。

门开,冯瑜换掉了身上的浅蓝长裙,穿了一套简单的休闲服,不施粉黛,天然纯粹。柔亮的长发被高高束起,愈发显得她肤白如玉,眉眼如画,特别是那双眼尾狭长的盈盈水眸,给她原该清纯温婉的气质平添了几分媚色。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一张脸已经足够勾人了,更不用说底下的细腰、长腿。

姚窈曾开玩笑说,她若生在古代,绝对成不了端庄贤淑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好颜色好身段,定是个祸国妖姬、深宫禁脔。

小狐狸精……

冯秀娟轻哼了一声,转头就走。她虽然已经成家,其实只比冯瑜大两岁,看上去却跟人家妈一样,怎么能不气。

冯瑜能感觉到堂姐对自己的敌意,但她并不在乎,这样的敌意她见得太多了,比这过分的大有人在。

初中时,学校里曾有个女生,借口要看她的发饰,趁机绞了她的头发。细心养了几年的长发,被绞得参差不齐,冯瑜当场便哭了。

叫老师,请家长,写检讨,当面道歉。那个女生乖乖完成了所有,可是临走时,冯瑜却清楚看见了她脸上恶意的笑。

老师问她要不要追究,她说不,姚窈替她打抱不平,非要冲去拿推子给那小婊子剃个光头。

“你拦着老娘干嘛?你怎么就这么怂蛋呢,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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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任由贱人欺负?!”

冯瑜摇了摇头,抱住她。

“我越伤心,越生气,她就越痛快,越解恨。”

人啊,总是要在别人不幸的衬托下,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幸运。

*

兴岭村村西的集市是附近几个村子最大的,每逢周六,四处的村民都汇集到这里,各式各样的摊贩一眼望不到头,十分热闹。

“我要去买东西,你自己逛吧。”

冯秀娟生怕她跟着自己,撂下一句话就跑没影了。

和她走在一起,回头率简直可怕,傻子才想和她做对比呢。

冯瑜低下头,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她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来过了,儿时微薄的记忆根本没法和眼前的景象重合。村子都变成了原来的两倍大,集市又怎么可能一成不变。

她漫无目的地瞎逛,走走停停,路过小吃摊便多停留一会,半个多小时逛下来基本走到了头。

冯瑜原路折返,可回到起点却没看见堂姐。

似乎,没约好在哪见面啊……

她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有些粗鲁的农妇就差直接从她头上踩过去了。冯瑜实在没办法,只好一步一挪躲去了一旁的巷口。

刚入巷口,压力和嘈杂声顿减。眼看等来自家堂姐无望,冯瑜无奈,只好想办法找个靠谱的

过路人问问,结果一转头,却发现有人正倚在墙边盯着自己。

“啊!”

冯瑜吓了一跳。

那是个衣衫褴褛、身形佝偻的老头,肤色土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褶皱。他戴着副不伦不类的黑墨镜,枯瘦的手撑在一条细杆上,模样怪异至极。

当然,这些都还不至于令她惊叫出声。

那个老头,分明正冲着她,咧嘴而笑。

“你、你是……”

老头动了,僵硬的笑容仿佛印在脸上似的,让人看了通体发寒。

他“嗬”了一声,声音嘶哑道:“姑娘,不认得老夫了?”

冯瑜没说话,而是朝身后的巷口望了一眼。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影依旧错落,莫名地,她总觉得四下安静了许多。冯瑜勉强定了定神,她当然不是完全不认得这老头,而是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不然遇上这么诡异的人,她早拔腿就跑了。

她紧紧盯着那副圆形墨镜,努力回想。

老头也不出声,似乎并不着急,站在原地任由她打量。

“你是……你是算命的老瞎……”

冯瑜突然睁大眼睛,话说到一半却又止住,觉得原先的称呼有些不太礼貌。

“哈哈哈,没错,就是那算命的老瞎子。姑娘怎么记起来的?”

“……我猜的。”

他笑起来的声音像破落的风箱,又像凛冬的寒鸦,难听至极。冯瑜暗暗道,戴着这种墨镜四处晃悠的,不是拉二胡就是算命卦,兴岭除了您这号人物还能有谁?

“姑娘,咱们有整十年不见了啊,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听说你家老太去了,不必太过挂怀,人生在世总有这一遭。她是有福之人,积了德的。”

听上去,这老瞎子并不疯癫,说话十分有条理,还懂得宽慰人。奈何他是个自来熟,冯瑜实在招架不住,不知该说什么好。笑也不是,冷着脸也不是,最后只憋出了句“谢谢”。

老瞎子见她似乎没兴趣搭话,朝前走了两步,正色道:“上回见姑娘时,老夫只瞎了一目,如今双目皆失,命数已尽。今日又逢着姑娘,是命里有缘,老夫愿为姑娘卜上一卦,如何?”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唯物主义者,什么命数,什么有缘,冯瑜越听越瘆得慌,赶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您太客气了!我今天没带钱,还是下次……”

“不用钱。”

“我堂姐还等着我呢,我得先……”

“片刻功夫即可。”

“……”

这简直就是强买强卖啊,要是姚窈那个暴脾气在这,恐怕早就骂他死老头子滚远点了。奈何她脸皮薄,对着个风烛残年的贫苦老人根本说不出狠话。

算了,反正卜一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冯瑜点了点头:“那好吧,您算吧。”

*

将近晌午,冯秀娟终于买好了衣服。她早就打算好了,那臭丫头肯定什么都不买,集市走到尾再转回来,起码要在原地等她两三个小时。

这毒太阳,晒死她正好。

可等冯秀娟慢悠悠地走回原地,简直要被气死了。她居然没看见冯瑜的人影。

“冯瑜!”

人是她带出来的,有什么好歹可全是她的锅。冯秀娟深知那丫头的样貌有多招人,万一被哪个色迷心窍的拐走了……

“堂姐?”

冯秀娟一个激灵,一扭头,就看见自家堂妹一脸茫然地站在她身后望着她。

“冯瑜!你瞎跑什么?!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么,你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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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刚要把难听的话骂出口,却猛地想起眼前站着的姑娘并不是她亲妹妹。

“……你是不是傻?就不知道站在这等我吗?”

谁料冯瑜一脸无辜,解释道:“我一直在这等你啊,就在巷子口,可是我根本没听见有人叫我。”

“呵。”

冯秀娟冷笑了一声,怨气更甚。

她那么大的嗓门,聋子才听不见!这小婊子分明就是故意耍她!

“行,怪我,没带好你。”

说罢,冯秀娟转头就走。

冯瑜看她怒气冲冲地往家去,又是委屈又是疑惑。她没有骗人,她的确什么都没听到。方才巷子里静得可怕,那老瞎子说完话,一眨眼就没了人影,待她走出巷子刚好看见冯秀娟。

她从集市末尾转回来不过上午九点,在那巷子里最多待了一刻钟,如今出来却已经是晌午。难不成,她在那条巷子里待了将近三个小时?

冯瑜默默跟上堂姐的脚步,越想越不舒服,总觉得心中难安。

*

“老夫十年前便说过,姑娘实在生得好,天生的富贵命。”

“尤是这双眼,‘媚眼如丝,命犯桃花’。只这桃花犯的却是个‘天煞孤星’,这便是‘桃花煞’了,当时你家老太不信,倒啐了老夫一口……唉,命数哪里是躲得过去的呢?”

“这枚平安扣,原就是姑娘的东西,玉石有灵,却叫你家老太弃于沟渠,可怜可叹!”

“姑娘原是局外人,偏偏卷入是非中,若一人有执念,则世世不安稳。无论遇到何事,只要谨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求则吉,强求则大凶……”

“记着,这物件除了你,谁也留不得。”

夜里,冯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人在冷静下来后,总是会想起许多细节,比如现在,她的脑海里就罗列出了太多疑点。而这些疑点的最终指向,居然都是她自己。

那个老瞎子,他是故意要给自己算命的。

哪有人算命不先问问生辰八字,所求为何,反倒张口就来?甚至可以说,他早就料到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会遇见自己。

想到这,冯瑜猛地坐起身。她一把抓起枕边的平安扣,发觉连指尖都在颤抖。

那枚白玉平安扣样式十分简单,材质也算不上上佳。表面晶莹纯白,内里杂质虽然不多,却依稀有些斑驳。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它的手感。

温润至极。

冯瑜也算见多识广,再加上平日仔细观察过自己家中和外祖父家的古董藏品,她猜测,这枚平安扣很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古物。

古玉就是这样,材质和做工都不及如今的新玉,但岁月流淌内蕴所留下的印记,是永远没法仿造的。

她突然记起,六岁那次遇见老瞎子,他也同样塞给自己一枚玉器。奶奶当时不知,回家后才发现,即便她哭闹着想留下来当玩具,可奶奶二话不说就把东西丢出了屋子。她晚上又趁奶奶做饭的功夫,偷偷跑出去寻,最终却也没能寻见。

而那件遗失的玉器,似乎正是眼前这枚平安扣。

*

第二天一早,冯秀娟正忙着打水洗脸,却瞧见冯瑜静静站在她身后,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有事?”冯秀娟没好气道。

她原本不想搭理,可一看见这丫头在眼前晃着就心烦,还不如赶紧打发走了好,反正今天之后就再也不见了。

“嗯……堂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冯瑜斟酌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你知道村西那个算命的老先生住在哪里吗?”

闻言,冯秀娟一愣:“那老瞎子?你问他干嘛?”

“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

冯秀娟停下手里的活计,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才回了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就让冯瑜如坠冰窖。明明是艳阳高照的三伏天,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老瞎子,十年前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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