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宣德殿,已是正午时分,乌黑的云朵像铅块似的一砣一砣地堆积在天空,不多时,狂风四起,豌豆大的雨点儿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撒落下来,整个皇城立时迷漫在一片烟雨迷蒙的混沌之中。
徽宗皇帝沿着殿后的长廊踽踽独行,疾风骤两打湿了他新换不久的衣衫,吓得紧跟在后的小黄门立刻紧追几步,撑开了明黄色的油纸伞,扯着公鸭嗓子道“官家,您慢着点,等乘舆来了,坐上乘舆回去,这么大的风雨,风吹雨淋的,当心伤着龙体。”
徽宗负手前行,头也不回,说道“朕没那么娇气,这点儿风雨,算得了什么?”
回到后宫,御膳早已摆了上来,各色各样的珍馐佳肴,特色宫点,五颜六色,琳琅满目。这里面不乏徽宗平日爱吃的皎月香鸡、乌龙蟠珠、龙凤呈祥、鲜瓠羹、珍珠汤等。徽宗夹了几口素菜,又吃了几口荤菜,感觉样样乏味,如同嚼蜡,免强对付了几口,便起身,径自往御书房去了。
刚刚坐下,一位婀娜的宫女端来了一碗乌山酸梅饮,轻轻置于书案前,说道“陛下,天气濡热,这是贵妃娘娘专门酿制的乌山酸梅饮,用新鲜的乌山梅子加野酸枣酿的,清热解暑,请陛下品尝。”
徽宗端起尝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消去大片累积胸中的积垢块垒。
这时,只听门口环佩叮当,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只见徽宗最宠爱的刘贵妃身着一身淡粉色紧身袍袖上衣,下罩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薄烟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走至近前,轻盈地一个转身,含情脉脉地望着徽宗,说道“圣上,您看,这是小贯子新近从苏州送进宫中的衣裳,您看,臣妾穿上后,好看吗?”
徽宗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刘贵妃,只见在这一身俏衣衫的映衫下,面前的美人儿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便点点头道“好看,好看,爱妃穿什么都好看。”
刘贵妃身上的这件衣服,正是柳青的云裳馆所制。云裳馆的衣服,在后宫之中,可是炙手可热的上等佳品,后宫的主子们不惜花费重金,也要多弄到一两件。
换做他日,后宫的主子娘娘只要穿上云裳馆的新衣服在君前这么一亮相,必然龙颜大悦,若非急务缠身,必要临幸。然而今日,备受宠爱的刘贵妃穿着新衣,兴致勃勃地在君前翩翩起舞,尽显女人雍容媚姿,可徽宗却心不在焉地回了几句,刘贵妃赶紧走至近前,半跪在地上,上身倚在徽宗的膝上,昂首望着徽宗道“官家,您怎么了?看您一幅忧心忡忡的样子,难道在朝堂之上遇到什么烦心的事了?
徽宗叹了口气,说道“小贯子从苏杭弄回来的衣裳越来越好看了,爱妃穿上之后,就像月宫中的仙女一样漂亮。可惜,这个童贯……真是成也童贯……败也童贯啊。”然后徽宗一五一十地将朝堂之上发生的事对刘贵妃说了。
刘贵妃听后,大吃一惊,立即起身行大礼参拜道“皇上,小贯子可是对咱们忠心耿耿啊。他一人在外面辛苦办差,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我听说,他在江南采买时,对下面的人不放心,都是他自己东奔西跑一件件亲手挑回来的,要不然,送进宫里来的东西怎么一件比一件惹人喜爱啊。”刘贵妃,接着说道“皇上,您可千万不能听信大臣们的谗言。这些读书人,最擅长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他们明着,是让您惩治童贯。说童贯为了采买物品,花了大笔的银钱,可是暗里,不是在埋怨皇上您乱花钱吗?”
徽宗听了刘贵妃的话,点了点头道“爱妃呀,你说的一点儿都没错。这帮家伙里应外合,上下一气,就是冲着朕来的。朕乃一国之君,花点儿银子消遣消遣,难道都不行吗?这帮大臣太令朕失望了。而且韩忠彦和曾布这两人身为百官之首,素来不和。今儿个却一反常态,联起手来,逼着朕惩治童贯。朕提拔他们二人一个为左相,一个为右相,皆朕的肱骨之臣,左膀右臂,而他两人,却不能理解朕的心思,替朕着想,太令人失望了。难道朝中就没有一个像童贯那样知朕懂朕的人吗?”
“有,有一个人,有一个人,虽然没在京城,但他的心始终同陛下连在一起。他时时刻刻无日无夜不在思念着陛下。”这时,御书房的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徽宗见他不宣而至,而且身在门外就已经接了话茬儿,便大怒道“好你个邓洵武,竟敢在御书房外偷听朕说话,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吗?”
进来的这个人,正是中书舍人邓旬武。
邓旬武见徽宗大声呵斥自己,立即伏身便拜,连连叩头道“陛下恕罪,微臣绝不敢在外面偷听。微臣最近新得两幅画。这两幅画寓意深远。微臣想拿过来呈给陛下御览,不料刚至门口,正要请见之时,无意中听到了陛下的话语。便顺口回了陛下的话,若有君前失仪之处,念在微臣一片耿耿之心,还望陛下恕罪。”
徽宗问道“哦?什么画儿,拿过来让朕看看。”
邓旬武小心翼翼地跪行至徽宗面前,双手上扬,徐徐打开。
徽宗低头一看,顿时愣住了,这哪里是什么画儿。一张大大的画纸之上。干巴巴的画了几个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木头桩子。徽宗看后,顿时哈哈大笑道:“邓大人,你在胡闹什么?将木匠做活儿用的图纸拿来给朕看吗?朕对木匠活儿很关心吗?”
邓旬武道“陛下请细看,画儿上画的并不是木头桩子。这其实是一幅柱状图。每一根像木头似的东西,都含有深刻的寓意。就拿最前面的这两根靠得最紧,高低不一的两个圆柱来说吧。这代表着熙宁元年,神宗皇帝准备实行熙宁变法时,朝中改革派和保守派人数,力量的对比,高的这一根代表保守派,低的这一根代表改革派。陛下,请您细看熙宁元年,当时变法刚刚开始,朝中大多数臣子都持否定和观望的态度,都反对变法,代表保守派的这一根柱子高高耸起。这说明朝中大部分人都反对变法,而代表变法派的这一根柱子低得可怜,可见当时朝中,只有少数的人支持变法,而这为数很少的人,恰恰是同神宗皇帝一心一意的人。陛下,请您接着往后看,随着变法的推行,逐渐支持变法的人越来越多,您看,代表变法派的这一根圆柱逐渐增高,而代表保守派的那一根圆柱的高度在逐渐降低。再到后来,王安石告老还乡,司马光当政,设立的新法大部分都被废黜,朝中改革派官员遭到了排挤,许多官员都被外放出京远离中央机枢重地,还有一些改革派官员见势头不妙,纷纷倒戈,投靠到了保守派的阵营。请您接着往后看,这后面的圆柱体代表改革派的高度在直线下降,而代表保守派的那个圆柱在直线上升。陛下自登基以来,一心想要继承父兄之志,推行变法大计,朝中可没有人能够帮助您啊。通过这幅柱状图,您就可以看到,朝中支持变法的官员少之又少而且这些人当中,又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是外放就是被贬黜。”说着,邓旬武从衣袖中再抽出一卷画轴。
“这是什么?”徽宗不解地看着图问。
邓旬武神秘地说道“这幅图画和刚才的那幅图画想要表达的意思一样,只不过这幅图画得更详细一些,此图名叫《爱莫助之图》。陛下请看,这张图模仿《史记》年表画成,按照宰相、执政、侍从、台谏、郎官、馆阁、学校等分为七类,每类分为左右两栏,左边是变法派,右边是保守派。两相对比,差距悬殊,左边的变法派,从上到下,人名寥寥无几,宰相执政一级的只有执政曾布一人。而右边的保守派,密密麻麻却有一百多人,宰相执政公卿……各个职级一个不缺。
徽宗细看一番后,点点头道“看来,只有变法派是同父兄惺惺相惜的人,是最靠得住的人。然而变法派的人少之又少,怪不得朝堂之上近乎一边倒地反对童贯,原来他们竟全都沆壑一气,营私结党自成一派。长此下去,保守派的势力在朝中必会一家独大,那朕的皇位还能坐稳吗?看来朕得补充一些新的力量到朝中来,用来牵制和平衡保守派,这样,朕的这个皇位才能坐得安安稳稳。可是?纵然朕想起用变法派的人,但变法派的人少之又少,寥寥无几,许多又不在京中,那朕又该启用谁呢?谁能真正懂朕,与朕一心,扶持我成为一代明君呢?”
正在想着应该启用谁?徽宗皇帝突然发现,在这个图画上面,在变法派的最上边,用小字密书一个名字在宰相的职位上。徽宗仔细一看,乃“蔡京”二字。
一看到蔡京的名字,徽宗印象深刻。此人与苏、黄、米并称四大家,书画技冠朝野。他有一项特长,就是不管春夏秋冬,他的眼睛可以长久地直视正午的太阳,被人视为奇人。徽宗登基时,极力反对变法的向太后垂帘听政,她对变法激进派人物蔡京没有好感,就将蔡京贬到了杭州。
徽宗皇帝抚额沉思片刻,说道“朕将他贬到杭州才一年多……”
“皇上,您如果要继承父兄遗志,把变法推向纵深,非蔡京不能担此大任。微臣这都是为大宋的江山社稷着想呀。”邓旬武诚恳地说道。
“哦邓爱卿,你详细说来听听。”徽宗说道。
“陛下是因为变法难以推行而烦恼吧。”邓旬武说道“陛下您是神宗皇帝的儿子,而宰相韩忠彦是先帝的宰相韩琦的儿子。先帝当年创立新法救济天下苍生,韩琦曾经百般抵制,现在韩忠彦做宰相,废除了先帝的法度,这充分表明了韩忠彦继承了父志,而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却不能继承父兄之志,想来,真令臣子们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