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北将自己的手腕挣脱,摸了摸脖子后面的伤痕。在程文秋的照顾下,那里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用手仔细摸才能摸得出来。
已经过去半年了,这半年,他都在自以为是,觉得自己能躲过去。
命运向他证明,就像这场该存在就存在的大火,有些人有些事是他避不开的。
程水北并没有回答章慈安的问题,他努力仰头笑了笑,指了指远方:“我还有东西没拿,我过去一趟。”
医护人员忙着去给其他受伤的人包扎,程水北终于顺利地溜出来。
塑料袋里的平安果一个没少,还是刚刚摔倒以后磕碰过的样子,缺口都有些氧化发黄了。
平安果平安果,摔碎了的苹果说不定已经替窦阿姨挡灾,保了她的平安。
程水北累坏了,瘫倒在长椅上,任由章慈安跟上来,坐在自己身边。
苹果摔坏了也能吃,程水北拿出一个破得最厉害的,用棉服的内衬简单擦了擦就吃起来。
“对不起。”章慈安低下头道歉,手臂抵在腿上,两只手在额前交握,像是在祈祷。
程水北并不明白他的这句“对不起”为的是什么,是现在这个时空刚刚冲自己发了脾气,还是死之前忘了他的生日,小程都无意计较了。
活着,还能吃苹果,多好啊。
“你什么时候认出来我的?”程水北咬了一大口苹果,一边吃一边问。
章慈安刚刚那么笃定地问他,想必是早有定断。
只是刚问完,他就后悔了。追到临江别苑劝人读书当教授,他早就漏洞百出了。
程水北攥了攥拳头,自嘲地笑了笑。
“我留给程南的是家里的电话号码。”章慈安解释道。
而程水北情急之下打的,是章慈安的手机号。
节日特供的大红苹果除了好看别的都欠佳,程水北嘴里的果肉越嚼越涩,几乎难以下咽,但为了“平安”两个字,他吃的干干净净,一个吃完了,就再拿一个。
“你也死了吗,”程水北歪头问,“章慈安,你也是死了以后到这里的吗?”
他是跳楼死的,章慈安又是怎样、又是为谁而选择离开的呢?
章慈安摇了摇头:“不是。”
没死就好。好人就该长命百岁,只有祸害才要遗臭万年。
程水北挑苹果的时候没仔细看,手里这个看起来很红,实际上底端还有个小虫眼。他冲果核里的虫子大哥打了个招呼,手指一弹送虫上了西天。
“那挺好的,活着最好……嗯,好好活着,可别学我跳楼。”
“我死以后学校是不是就没人说你了,你的那个项目批下来了吧,新院长没有再为难你吧。你实验室的那个小王和小李在一起了吗,就是你总说他话少的那个小王,人家可不是话少,是害怕你,对我可热情着呢。家里的燃气费该交了,物业都催了好几回了,算了你也不做饭,交不交都随意……”程水北一口一口咬着苹果,说一些并不需要人回答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他总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前世的羁绊,可和章慈安目光交错的那一瞬间,甚至连小区里贪吃的那只白猫都跑到他的脑子里打滚儿捣乱。
章慈安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听他说这一切,等程水北弯腰去拿第三个苹果的时候才插话到:“小北,我买了蝴蝶酥。”
程水北看见一只蝴蝶临时起的意,原来章教授还真的屈尊去买了。
“哈哈,我现在不爱这一口了。我喜欢程叔包的南瓜包子,喜欢程南校门口的豆腐串,我还喜欢煮到一半软硬适宜的方便面。”程水北嘎吱嘎吱地吃苹果,好像他真的喜新厌旧,忘了蝴蝶酥。
程水北拿苹果的动作太大,一只手上绷带散了个口子,他自己没发现,还是章慈安发现了之后,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重新扎好。
久违的柔情和亲近让程水北有些不自在。
这些日子里,他已经习惯了章慈安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偶尔来看看程南,每天只用为学业苦恼,并没有为他所累。
程水北轻轻地把“粽子”从章慈安的手中抽离,两只受伤的爪子紧抱着苹果,生怕再被章慈安抓着。
而自那句蝴蝶酥后,章慈安再没有说话。
长夜寂静,相对无言。他们就这样一直泡泡呀坐着,消防车来了又去,人流散为云烟,细白牙月爬上枝头。
许久之后,程水北想起重要的事还是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窦阿姨呢?”
“恩叔送她回去了,你不用担心,我爸爸陪着她,会没事的。”章慈安的手交叠在膝上,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白皙的脖颈露在夜色里。
程水北想起,自己也曾在这里咬过一口。
“那就好,”他长舒一口气,又从兜里拿出第四个苹果出来啃,边啃边问,“邵太太呢?”
他已经很久不管何明穗叫妈妈,他不想去回忆那座小楼,也不想去回忆别人的家。既然做邵太太是何明穗的梦想,程水北愿意成人之美。
章慈安似乎很讶异他问话里的称呼,顿了许久后才答:“挺好的,上次她抱邵何出来,还和妞妞玩了一会儿。”
没事就行,不然程南该难过了。
程水北想起哥哥,扭头看章慈安:“我哥呢?”
他终于可以当着别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叫一声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