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一支来自绮罗的商队,每隔两个月,都会运载货物,往返于西域各国之间。三天前的傍晚,他们从异国启程回摩骞。大漠的气候早晚反差极大,有经验的商队,会在旭日普照时,全队休息、避其锋芒,等太阳下山后才赶路。如此过了两天,距离摩骞就只剩下二十多里路了。家乡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众人越来越松懈。怎么会想到,竟然在这么近的地方遇到马贼,甚至要命丧于家门前!
依纱拼尽全力,拔足狂奔。奈何光凭双腿,怎么也不可能跑过常年策马纵横大漠的马贼。
寒冷的气流冲进肺部,她大口大口吸气,胸口和腰腹处剧痛,脚步渐渐疲软变重。
月光自后方投下,一道人马的阴影落于依纱前面的沙地上。依纱恐惧地转头,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一骑人马拉住了缰绳,抽出了滴血的弯刀,马蹄高高抬起,激起了半人高的沙子。看清了依纱后,他举刀砍下的动作诧异地停在了半空,没有回头,用胡语高声吆喝道:“头儿,这是个女人!杀了还是带回去给兄弟们享用?!”
大概人在恐惧之时,看到的一切都会以慢数倍的速度推移。依纱瞧见,那马贼刚吆喝完毕,表情便蓦地凝固住了,咽喉的正面露出了一点刺眼的银光。依纱甚至能看到银光破开时,皮开肉绽的轨迹!
下个瞬间,放慢的景象回复正常速度,那缕银光自咽喉飞速洞穿而过,裹带着滔天的劲道,势不可挡地冲了出来!
——那竟是一个镀银的锥形箭头!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强劲的冲力撕裂了整截坚硬的骨头,豆腐块似的血肉飞溅一地,马贼的人头呈抛物线型飞出,咕噜噜地滚到了依纱面前。
与此同时,那杆羽箭也已破开夜风,直插入地,箭尾的漆黑羽翎犹在嗡鸣。
马贼的人脸直直地对着依纱,双目瞪大,脸上的表情既惊且惧,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遇到了什么,便咽气了。依纱浑身发抖,以臀及地,倒退了好几步。
“嗖嗖”的破空声不断传来,单方面屠杀的局势似乎有了逆转。依纱晕乎乎地抬头,只见数百步之遥的一座沙丘上,有数个佩刀背弓的年轻人策马立于那儿。看他们轻装简行的模样,大概只是路过的人罢了。一个手持长弓的少年立于前方,看来刚才就是他射出了那杆箭。
马贼发现有人偷袭,自然是怒不可遏,大吼着拔出弯刀,朝那几人直冲过去。这噩梦般的场景,足以让无数人腿软,转身逃跑。可那几个年轻人却不避不退,好像被定了身似的。
依纱暗道不好。即便是迎战,双方人数也太过悬殊了——这帮马贼可足有二十多人!不跑是等死吗?!
很快,她便知道自己多虑了。
少年射箭的动作没有停顿,却看不出丝毫慌乱,镇定从容至极。从搭弓起箭到射出,竟花不到半息的时间。沉重的长弓在他手里仿佛没有重量,每次射箭,弓绷紧如盈满的月。锋利莹白的弓弦在他的指间舞动,迸射出流星般的银光。
悬挂的箭筒里只盛着稀稀拉拉的几支箭。可每一支箭,都没有被浪费——如此远的距离,仅靠月色照明,目标又在跑动,少年竟是箭无虚发,手稳得一塌糊涂,连停在半空瞄准的时间都不留,仿佛命中目标,是他深入骨髓的本能。
眼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尤其是冲在最前面的人,头颅都飞到几米远了,后面剩下的几个乌合之众知道自己惹不起这帮人,当下就蓦地调转马头逃离。
穷寇莫追,那几个年轻人只目送着马贼逃离,并没有赶尽杀绝。
依纱抖得不成样子,直到那几个救命恩人策马来到她跟前,她才看到他们身上穿的是一模一样的黑黝黝的衣服,裁剪得体的漆黑面料,袖口与领口均绣有暗青色的云纹,脚踏黑靴。
月黑风高杀人夜,这帮人浑身又穿得黑不溜秋的,若不是刚才出手相救,准会被她当成坏人的同伙。[蜡烛]
苍冷黯淡的月光下,万丈星潮绚烂深邃。依纱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救了她的少年身上,心脏一颤,一时之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他。
这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此时正坐在马上,腰身板直,双肩平坦,平静而冷淡地望着她,执着缰绳的指节根根优美修长,青色的血管隐现于莹白似半透明的皮肤上,像开出了妖娆的花。
和粗犷雄壮的胡人不同,这少年的模样是极度的昳丽秀颀。明明刚才杀了那么多人,他的衣襟却依旧平整洁净,乌黑发丝被夜风吹拂,海藻般轻轻翻滚,令人不由联想到翩跹的月下精灵,不染尘埃。
这样完美的长相,本该让人心生好感。可他望人的目光却相当冷峻深沉,挥散了初见那丝旖旎的想象,甚至令她心里一寒。
少年没说话,倒是身旁的一个略年长的青年问道:“姑娘,你是什么人?”
这根稻草压断了依纱脆弱的神经。她终于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这一晕,便直到第二日才清醒了过来。
马贼把他们的商队冲散了,伤的伤,死的死。好在,她唯一的兄长只受了轻伤,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卸载了货物的空箱子,正好用来运载遗体回摩骞安葬。
大漠温差过大,白日的高温会加速尸体的腐化,再多待半日就不得了了。需得立刻动身回去,才不会让尸骸发臭。
乘了这几个救命恩人的顺风车,在后续的行程里,虽然比原定计划走得速度慢一些,但依纱与其兄长,却再没有遇到马贼的滋扰。
那几个年轻人里,有一两个挺爱说话的,白日不赶路,躲在马腹下乘凉时,依纱和他们闲聊过几句,才知道他们半月前离开摩骞,为主办事,归途时恰好路过,看到马贼太猖狂,便出手相助了。
依纱和兄长自然又是一阵感恩戴德,却不敢问他们的主子是谁,只隐约知道这帮人来头不小。至于那天救了她的少年,她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结果两天下来,她除了知道他名唤谢玖以外,便没能说上一言半句话了。
这天午后,谢玖盘腿坐在马腹下,拧开了水壶,仰头灌了几口水,用手背擦了擦嘴唇,便靠在马腿上,闭目养神。
远方,依纱兄妹与谢玖的同僚正在谈天说地,打发时间。依纱兄长歆羡道:“谢公子不仅箭术了得,模样还长得那么斯文俊雅。”
几个同僚对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都泄露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这是因为他们想起了一桩旧事。
五年前,谢玖空降他们的练武场时,大家也还只是乳臭未干的小孩而已。对于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孩子们都有种本能的戒备和敌意。再加上谢玖的模样长得太像姑娘了,在崇尚悍利外表的绮罗,他脑门就差凿上“好欺负”这三个字。有调皮的少年,便打算在对战里让谢玖吃点苦头。
小孩子滋事的流程无非就是先言语攻击,再上升到男男双打。最终,架是打了。罗兴闻讯赶至,气急败坏地分开了在沙地上扭打的两个小孩。一看,左边的谢玖拖着两条鼻血、嘴角也被揍得开裂了。而找茬的那一方,却被揍掉了两颗牙齿,头发也被扯掉了一束,压根儿没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自那次起,谢玖就坐实了他的“尖牙小白兔”之名。孩子的逻辑也是有趣——大家都觉得受了欺负敢打回去才是有种,才是男子汉。因为这件事,他们心理上接受了谢玖的加入,再也没人拿他外表说事。
那之后过了几年,长大后的谢玖身材拔高,肩膀拉阔,胸膛变厚。眉目越发冷峻,身上再不见当年的影子,彻底蜕变成英姿勃发的少年。
现在,依纱的哥哥突然赞谢玖“斯文俊雅”,谢玖的同僚被唤起了这桩旧事的记忆,才忍俊不禁了起来。
依纱满脑子问号,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两日后的清晨,旭日未升,整个摩骞都笼罩在了一层暗青色的晨光中。城门前,依纱与兄长向谢玖一行人再三道谢,几乎要一跪三叩。谢玖的同僚哭笑不得,扶起了他们。依纱这才鼓起勇气,想找谢玖单独道句谢,可在场的寥寥数人,哪能看到谢玖的身影?
王府门口的侍卫大清早的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便听见骏马一声嘶鸣,谢玖风尘仆仆地从马背翻身而下。侍卫一愣,立即精神一振,道:“谢公子,您回来了。”
谢玖朝他微微一颔首,便把马交给了他,擦身而过,步入府中。这个时间点,宇文烁去了上朝,府中静悄悄的。谢玖也不急着复命,先回房休整。
现在,谢玖的房间依然处在宇文烁府中,只不过,他已经不可能再在宁婧房间里搭张小床睡觉了,而是拥有了自己的房间。
“哗啦”一声,冰凉的水流自头顶浇灌而下,谢玖擦干身子,赤裸的后背线条优美矫健,睫毛上停驻着细碎的水珠。洗掉了一身的灰尘,他换上了一袭干净的衣裳,把乌发擦至半干,确认自己看起来清爽利索了,才动身往宁婧的房间走去。按照宁婧的生活习惯,这个时刻,她差不多该起床了。
这一趟去了足足半个月,两人从未分离过那么长的时间,谢玖面上不显,可心里一直有只小爪子在搔着,在城门处,也没有与同僚告别,便动身回府了。如果赶在她起床前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会很惊喜吧。
来到她院落中,两扇门还紧紧地关着,一点儿人声也没有。谢玖上前轻轻敲了敲门,柔声道:“姐姐,你起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