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一个完整的叩首。
友枝不由得抬头。
少年起,抬眸注视着牌位,几秒后将身体伏低。
他规规矩矩地给外婆磕了足足十个头。
只有孙辈的嫡亲后代才给先人磕十个头,其他人能磕五个就足够给面儿了。
头磕的很实在,额头触碰前面垫着的软枕,友枝能听到头磕下去时每一声的轻响。
她有些诧异。
……这人的姿态,甚至比她磕头时还要规矩、恭敬上那么几分。
这人是谁啊?心里一股好奇蔓延了上来。
她想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就想等他站起来。
少年磕完头起身,接过她二舅递来的香,虔诚地朝牌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条插入香案之中。
友枝抬头,一边拿烧火棍搅弄着炭盆,出神时动作慢下来,她有点分心。
“枝枝,火要灭了!”舅舅这时突然出声。
她赶紧低头添纸钱,等火重新燃起,友枝再抬头时,见那少年已抬手撩开了门帘,从祠堂的小侧门里径直走出去了。
只来得及看到对方模糊的俊逸侧脸,被阳光勾勒的精致下巴,和他侧耳那道闪闪发光的耳骨链。
明明灭灭,很吸引人。
“……”
可惜没看清楚正脸。
友枝遗憾地托着下巴,心不在焉起来。
后背被人轻碰一下,“看什么呢。” 友娜放下两摞纸钱,抬头问友枝的大舅和二舅,“刚刚来上香的是哪家的孩子?”
“孙家的孩子。”
“孙家的哪个孩子?”友娜问。
“哎呀,就是他们家最小的那闺女生的,外孙子。”
大舅说。
“就是爹跑了,妈疯了的那个?”友娜稍微回忆了一下,“哦,那我好像对他有点印象。”
友枝吓了一跳,赶紧看了一眼祠堂的小侧门,见墨蓝色挂毯正被微风吹得晃荡,外面空无一人,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好在那少年走远了。
“那他叫什么啊?”她不由得出声问道。
“祁凛,今年十七岁,跟你一样大。”大舅喝了口茶水,他一边感慨,“这孩子从小不学好啊,打架斗殴的,还进过几次少管所呢,不过他对你姥还算恭敬,每年都来拜祭,今年至少来过六次了。”
友枝脑袋里冒出一个词条:“凛哥”。
是同一个人吗?
没来得及多想,友娜走过来把香盘递给她,她拆开后用打火机点燃。
趁母亲不注意,友枝偷偷把它揣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燃香过后,狭长的堂屋里立时檀香四溢。
她又随口打听了一下他的事。
大舅回答了,喋喋不休:“我说小枝,你可离他远点啊,千万别去招惹,这孩子一副戾气相,待人冷得很。”
友娜拿抹布擦干净了手,听了这话,想起什么似的说:“不对啊,我记得咱妈出殡时他也来了,还帮了不少忙,当时不是挺懂事一孩子吗。”
她有点诧异:“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大舅轻轻“害”了一声:“这孩子打小就阴沉,又没人疼没人爱的,野惯了,长成这样有什么可奇怪的。”
友枝有点反感他说的话,皱了皱眉,友娜叹了一声:
“也难为他,给她姥磕头磕这么实诚,礼数一点也不差,在镇子里算是头一个。”
“还不是因为咱妈曾养过他三年,这份恩情你忘啦?当初那么小一孩子,才刚生下来一个月就被孙家那帮人扔到镇口那间破庙的门根里,是咱妈去扫道庙看见,把他给捡回来的。”大舅吸了口烟,这么满不在乎地说。
……靠,身世这么惨。
友枝一听不由得咋舌,随后她又问舅舅:“那他们为什么要扔他?”
好奇怪,哪有忍心扔掉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的人。
大舅看了一眼正走进里屋收拾着祭具的友娜,转过头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他妈那时怀上祁凛才八个月,她男人忽然从镇子里头跑了,当时两人也没扯证,打那起,他妈就精神失常了。”
“那,他爸爸去哪里了?”她问。
“回帝都了呗,听说后来他又结婚了,在那边还有个和祁凛差不多大的孩子,造孽啊。”
二舅立刻板着脸训他:“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友枝默。
行吧,又一出人伦悲剧。
她的脑子里蓦然冒出语文课文《氓》里面的一句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低头默默烧纸,觉得这话说的真对。
大舅继续在旁感慨: “这孩子的父亲,抛妻弃子那叫一个绝情,孙家女人变得要疯不疯的,当年这在镇上算个丑事,她生下的孩子一直没人管教,野的可以。”
“…”
膝盖仿佛瞬间中了一箭,友枝顿时息了声。
她小时候也被人骂,什么野孩子,野种。
心里徒然升起一股无名的恼怒,现在谁要是再敢对她说这话,她绝对跳起来打爆他的狗头。
“父母的问题,关孩子什么事。”她压抑情绪好久,干巴巴地开口,指节无意识地揪紧。
也不知道在对谁说:“他只是被生下来,他有什么错呢。”
大舅把炉子里的香灰倒掉,不无感慨地啧了两声,神色颇为同情:“亲妈疯了,那帮孙家人也不管他,那个姓祁的渣爹也更别提,要我说这孩子活着真命苦,对了,他一个人住,跟你们在一个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