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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通往镇上的山路上,梁喻握着手电筒,灯光随着两人跑动不断闪动。
先前还能听得见背后的骂声喊声,陈平和梁喻顾不上说话一直跑,跑到后来那伙人也累了,回头只能远远看见手电筒的灯光还在追逐,双方都得以慢下来,黑暗中只有踩过草丛的窸窣声和两人的喘息声了。
梁喻好像迟发性溺水的人,此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灾难恍惚的预演,直到此刻,陈平拉着自己的手奔走在山林间,梁喻才确切地感受到真实——他在逃亡。
但与以往好多次他一个人在山间绝望地蹒跚不同,这一次陈平在身边,紧紧握着他的手。
梁喻心里升起一丝暖意,他转过头叫:“阿平……”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发现陈平一张脸毫无血色,额头都是汗珠,低头一看,他另一只手捂住腹部,梁喻拿手电筒一照,才发现触目惊心的血已经渗了他满手,而陈平一声未吭,还在拉着梁喻继续往前走。
梁喻惊叫:“阿平!你……”
陈平冷静地打断了他:“我没事,小喻,快到镇上了,你听我说。”
“可你!”
再次被打断,陈平声音无力:“小喻,你听我说,不然我就说不完了。”
梁喻含着泪点头。
陈平疲惫地笑了笑:“一会出了林子,郑诚就在外面等着你,他会开车带你出镇子出县城,一直把你送到西安城,他是警察,跟着他一定能出去。到了西安火车站,方骥会在那里接你,他会带你去广东,把你送到王贵找不到的地方,再给你安排好一切,别担心。”
梁喻被这一安排震得说不出话,语无伦次地问:“为什么…你怎么…会跟他们……”
陈平笑声低低的有些苦涩:“这俩人……你熟悉,我也能放心。”
梁喻直觉有什么不对,但又想不到,只能想到什么问什么:“那木林嫂她们呢?”
“郑诚以前是市局的,现在在那边也还有人脉。他把这些年搜集到的资料证据都交上去了,这段时间一直在推动市局成立专案组。”
陈平咳了咳,梁喻心猛然又揪紧了,陈平摆摆手依然对他笑:“他会救木林嫂出来的,不止木林嫂,还有所有人。但是她们都有孩子,出去之后的安置也是问题,这些都是要花时间解决的……你相信郑诚,对吗?所以你别担心,他的专案组会负责协调这些。”
“只有你……”陈平抬起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头,梁喻感觉到他虚弱得手不住颤抖,眼泪已盈满了眼眶。但陈平的声音里带着轻快的笑意,“……你孤零零的一个,我们先送你出去。”
良久,梁喻的声音才闷闷地响起来:“那你呢,阿平?”
说完陈平突然被脚下石块绊了一跤,摔倒在地,没能起来。他牵着自己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捂着伤口一声不吭,现在却被一块石头绊倒了起不来,梁喻就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梁喻拼命拉扯着陈平的手臂,试图把他往自己背上揽,哭着说:“你起来…你起来……我们一起走!”
陈平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亮的,他温柔地笑着看着梁喻,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小喻,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很高兴了。”
陈平手上的血弄脏了自己的脸,梁喻扔下手电筒哭着拼命给他擦:“你起来啊,你起来啊阿平,你烧了祠堂,他们会杀了你的……”
陈平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说:“今天是礼拜四……”
他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摩挲着梁喻的脸,目光流转,好像要努力记住他的样子,但后面追逐的脚步声却近了,也许是看到了他们的手电筒光,那群人又开始高声喊杀。
陈平的声音陡然急促起来:“小喻,小喻,你听我说,我烧了村里的祠堂,放走了你,我走不了了。你记得去镇上的路对吗?我背你走过的。现在还剩一小段,你一直往前跑,别回头,出了林子就跟着郑诚和方骥走,你们在一起好好生活,你好好地……好好地跟着他们,别再走丢了……”
梁喻大喊:“阿平!”
那群人的喊杀声已经近在耳边,陈平掰开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把他往外一推:“快跑!你再不走我们的计划就白费了!快跑!别回头!”
一把镰刀已经掷到梁喻脚边,梁喻最后看一眼陈平,只好忍着泪转身拔腿往前跑。
那群人抓住了陈平暂时分心,分人去追梁喻时已经拉开了距离,这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梁喻一直跑,直到远远地看见林子尽头有个人影,是穿着警服的郑诚。
郑诚看见满脸泪痕的梁喻,快步跑上来一把搂住他,身后的人抓着镰刀追上来了,郑诚果断地从后腰掏出手枪指着他们:“我看谁敢上来。”
“警察…是警察……”那群人退后左顾右盼地讨论。
郑诚一手搂着梁喻一手用枪指着他们往后退,退到警车边,把梁喻送上副驾驶关上门,再换另一只手握枪,等完全坐上了驾驶室,才在关门的一瞬间猛然收回枪,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郑诚开得很快,梁喻脸
', ' ')('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对郑诚哭着祈求:“郑警官,救救阿平,那些人会杀了他的……”
郑诚目不斜视:“我会派人去村里。”
梁喻哭着拼命摇头:“求求你了,他真的会死的……”
郑诚沉默了一会才说:“好,我会亲自去处理,不会让他死的,放心。”
梁喻得到保证,才转过来倒在座椅靠背上。
他缓缓摊开手,那里躺着一颗带血的大白兔奶糖,是陈平掰开他的手推他走的时候放在他手心的。
大滴的眼泪落下来晕开了糖纸上的血,“今天是礼拜四啊……”,梁喻泣不成声。
这是太漫长的一夜,梁喻紧紧捏着那颗大白兔奶糖,侧着脸看着窗外,太累了,脸上挂着泪痕渐渐睡了过去。
睡过去也不安稳,梦里他依然在和陈平奔跑,但握着陈平的手,他莫名地很安心,就那样一直一直和陈平跑下去。他不自觉地喊:“阿平……”
一个急刹,梁喻猛地从梦中醒来,郑诚伸出右手替他做安全带挡在他面前,他这才发现自己喊出了声。他尴尬地看一眼郑诚,郑诚脸色有点难看,但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前方。
梁喻顺着他的目光抬头一看,原来车四周都是拎着锄头镰刀的村民,黑压压的,僵尸一样围上来不让车走。
梁喻心一惊,曾经一个人逃走的好多次里,他也曾在这里被拦住过。梁喻明白了,是村子里的人通知了其他村子,要他们帮忙抓人。他们在这一点上很团结。
外面人声鼎沸,曾有两个警察来救人被他们拿镰刀在腿上砍了一刀,成功的战绩给了他们底气,他们十分嚣张地叫嚷着:“开门放他下来!这是我们真金白银买的媳妇,你别管!”——梁喻留着长发,被他们以为是女的。
梁喻转过头看副驾驶的车窗外,猛然被吓了一跳。窗外数对狰狞的眼睛看着他,对他拍窗户,恐吓他赶紧下车。车停在人群间越久,就越多人围上来,有人甚至试图爬上引擎盖。
郑诚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别怕。”紧接着缓缓降下了驾驶室的车窗。
外面的人见车窗打开一条缝,赶紧扑上来,却没想到一支黑洞洞的枪从车缝里伸出来,对准离得最近的那人额头,郑诚的声音在里面冷冷地:“不想死就让开。”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硬着头皮大笑,引起周围的人迟疑一瞬后跟着他一块儿笑,他强自镇定地说:“以前来的警察怎么不掏枪?你拿的不会是假枪吧?”他顿了顿,又想到了什么,“而且每颗子弹都有编号,你不敢杀人!”
上膛的声音立即无比清晰地传出来,车窗大幅降下,露出郑诚冷厉的一张侧脸、剑眉下一对星目:“他们没有级别持枪,我有。”
“嘭!”他干净利落地对天放了一枪,随即重新上膛,在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枪口再次对准他额头,“亡命之徒,你看我敢不敢杀了你。”
那人吓得瘫坐在地上,惊叫着屁滚尿流地往回跑,周围的人群一瞬间作鸟兽散。
车窗迅速升起,车子再次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没事了,出了这里就到县城了,你再睡会吧。”郑诚轻描淡写地把手枪重新上好保险栓,插在后腰上,目不斜视地继续开车。
梁喻看着那张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想里、他无比眷恋过的一张脸,几乎挪不开目光。但只一会他还是强迫自己转开头看着副驾驶的窗外,低低地说:“你怎么会来……”
郑诚很久都没答话,最后才轻轻叹息一声:“我从来没想过丢下你。”
又是一阵沉默,梁喻:“听说你要成立专案组。”
郑诚听到这话,绷了一晚上的脸终于泛起一丝笑意:“嗯……”
“怎么样了?”
“我当初走,领导本来是不同意的,所以坚持要我回市局才批这个案子,手续快办完了,一会儿送完你,我就去市局走最后一道流程。”
梁喻点点头不再说话。
车子驶出了县城,梁喻开始看见指向西安的路牌。在以往的逃跑经历中,他从来没有到这么远过。50km,30km,一道道路牌闪过,离西安越来越近了,梁喻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起这是不是一场梦来。
而直到车子渐渐驶进了西安城,梁喻才大梦初醒般想起好多事,他猛地回头看向目不斜视开车的郑诚,这一别,可能是永别了。
两人近在咫尺,梁喻的手指动一动,就可以碰到郑诚挂档的手。那双手曾带着情欲一寸寸抚摸过他的背脊,曾有力地握过自己的手,但此刻离得这么近,两人却像陌生人一样保持着最礼貌的距离。
梁喻感到心里酸涩得发疼,他缓缓开口:“郑警官,你的围巾我没带走,可能没办法还给你了。”
郑诚几秒后才回答:“没关系,夏天你也用不着。”
梁喻:“郑诚,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郑诚当然知道,他只是一直逃避去想。这要怎么承认呢?承认梁喻不再爱他,曾经连自己随手叠的小狐狸都要珍藏的
', ' ')('人,如今连一条他的围巾都不愿意带走吗?承认他知道梁喻要和方骥去广东了,两个人一起,开始新的生活,这种新的生活里不会有他的参与,并且一辈子都不会有了吗?
郑诚只能把方向盘捏得死死的,开口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艰涩:“小喻……别再害怕鞭子了……把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好好忘了吧……”
泪水瞬间涌上眼眶,梁喻转过头闭上眼睛,恨自己那颗心在这一刻依然保持着为郑诚悸动。
车子离火车站越来越近,梁喻已经能远远看到马路尽头,高大的建筑上红色的“西安”二字了。
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郑诚突然说:“爱过的。”
“什么?”
“那天你问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你……小喻,爱过的。”
梁喻还没来得及开口,车子就已经稳稳停在了火车站广场外。方骥已经兴奋地跑过来,替梁喻一把打开了车门,“老师!”,他高兴地喊。
梁喻看一眼郑诚,是郑诚提前打开了门锁。于是他没再说话,静静跟着方骥下了车。
半年多不见,方骥好像又长高了,肩膀宽了,他穿着无袖的T恤,露出结实的肱二头肌。一寸左右长的短发干净利落,一笑,还是露出两颗虎牙,活脱脱一个阳光大男孩。
他背了个巨大的书包,放下来一样一样往外掏东西。
“老师,来先擦擦汗,一会进去站里我再带你去洗洗脸。”
“饿了吗?吃根火腿肠垫垫,想吃什么?我去买…哦不行,老师还是跟着我吧,别一个人。”
“老师什么行李也没带吗?那也没关系,家里什么都有,我都买好了。”
梁喻微笑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才插上一句:“阿骥,你晒黑了。”
方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天天在工地上打工,好像是有点。”
“也长大了,是大人了。”
方骥的脸肉眼可见地红了,他支支吾吾地问:“老师…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梁喻迟疑了一下,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方骥一把把他搂进怀里:“老师!我好想你!我天天都在等着你来!”
梁喻被他大狗一样的抱法弄得咯咯咯地笑:“好啦好啦,往后不是还有大把时间?什么时候的票?”
方骥抬手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我们进去吧。”
“嗯。”梁喻跟他拉着手,往火车站走去。
郑诚在背后靠在车边,目睹了全程。
曾几何时,在那个门锁坏了的小办公室里,那个人也这样亲密地与自己拥抱,偷偷地看一眼门缝外,再飞快的往自己颊上亲一口,他的眸光闪闪,满眼都是自己一个人。
但此刻,郑诚只能站在那里,在烈日下面,无计可施。
他眼睁睁看着梁喻和方骥越走越远,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密不可分。和噩梦里很多次出现的画面一样,梁喻的背影就要这样慢慢、慢慢地走出他的视线了。
但和梦里的不一样,梁喻在这时竟突然转过身来了,他眼里像有泪光在闪,郑诚不确定。
他与郑诚对视半晌,突然释然一般笑了,嘴唇轻启吐出几个字:“谢谢你。”
郑诚绷紧的面孔瞬间破冰了,他也缓缓地、满足地笑起来。
梁喻转过去继续走,走了两步,却突然再次转回来向郑诚跑了几步,他在烈日下大声喊:“郑诚,你会不会调来广东?”
郑诚戴上警帽,帽檐上的警徽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微笑着点头:“等我变成更好的自己。”
梁喻也情不自禁勾起唇角。
“老师,来不及了!”
“来了!”梁喻最后看了一眼郑诚,转过头跑上前拉上方骥的手,头也不回地跟他一起跑进火车站了。
郑诚一直在外面站着,听到里面火车鸣笛声后才离开。他抬头望着天空,看着头顶的烈烈太阳折射出的光晕。
火车上,梁喻靠窗坐着,摩挲着手里的车票,也抬头看着那轮太阳。
车窗里的风景飞速倒退,他知道,一切终于结束了。
“老师,来吃饭。”梁喻抬头,方骥端着两份饭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来。
梁喻对他绽出一个毫不吝啬的微笑,他知道,自己也永远不会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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