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杯清茶下肚,再寻不着她才来时的困顿难消,偏又饿了,脑子里干转,却难清明。还是让她回去吧……
“弘时的事儿你别多想,且过好了自己的日子就是福分。我也没什么好劝你的,各有各的难处,还是那句老话儿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活到这把年纪早该想开了的,是不?你说的原是没错,不求他们多大富贵只盼安好,这话儿却也不对,已然是皇子还想怎么富贵?只要他不做错事,自是一辈子的安好,谁也夺不走,怪就怪在他错了。幸好,没牵连到你身上,得知足。”
帕子又拧起来,纤细手指绞于其间,咬唇不语。再不是当年那个为了妹妹敢与我求情的侧福晋。
谁说地位越高越恣意的?屁!
越在高处,越怕错。
她不应声,我便继续,“我说的这些你定然都懂,只是心里不甘——”
“不。”她打断我,恍惚抬眼又低垂下去,讷讷:“臣妾不敢。”
我点头应道:“知道你不敢,别怕。若是这些都劝不了自己,就再想想,皇子……那是前朝的事儿,原就与我无关,不必求我也不必谢我。是皇上顾念旧情,才没有因着此事为难于你。这样想,你的日子好过些。”
眼泪啪地滴下来,湿了衣襟,帕子拭过眼角,轻飘飘一句,“哪儿有什么旧情,娘娘……说笑了。”
我说笑?
她才像是在说什么有意思的玩笑话,天然微挑的眼尾带着笑,长而缓慢的字音里隐含着星星点点的怨念,更似哀叹,逝去的时光,还有旧情。
我思量着说句什么把话题引开,她又轻声细语地继续说道:“打您做了爷的嫡福晋那日起,哪儿还有过旁的人,新人们不知也就罢了,府里的老人儿们哪个不明白。她们都比妾聪明,她们比妾还傻,争啊,闹啊,好啊坏的关起门来做姐妹,明里暗里地小心算计,日子还没过到头,心就死了。幸好,都清楚了,日子也就好过了,一日日,一年年,也就过来了。”
我看着她,从肩头的弧度望到窗外,品着字句间的滋味。
一日日,一年年,谁不是呢。
兰思也不理会我的反应,自顾低垂着头,像是在看她手里的那条帕巾,扭得不成样子,又缓缓地铺展开,细细抚平。当年那张漂亮的红菱似的小嘴,一张一合像极了她这个人,又柔又软小心翼翼,话却越发说得多了,越发直白。我们两个这么些年所说过的话加起来,都不及此时多,一发不可收。不似前面那些年,难见她笑,也不见哭。
“都说爷的子嗣不旺,他们哪儿知道,若是爷想,怎会没有。娘娘说得是,妾该知足,儿子,女儿,一个,两个,三个,妾都有了,偏偏又一个个没了,眼瞅着只一个弘时了,到头来成了八爷的儿子。妾是爷的人,怎么儿子倒成了八爷的儿子?怎么会呢……她们都笑我,面儿上都是好好的,心里却笑得厉害。笑吧,原就好笑,我也觉着好笑。”
世上本就没有感同深受,不过是劝慰人时的婉转罢了。
虽不及她心里苦,我也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同为女人,都不容易。
相比后面那些个女人,她还是得过几日宠爱的,那时只她一个,最最简单直白的年纪,无人争斗无人分宠,该是她心里最好的日子。所以她恼过我,怨过我……也恨过吧。
给不了她什么,我什么都不给,不想,不愿,别无他法。
咳了一声,冲着她笑,“谁还没个让人笑的时候,过好自己的就是,甭管别人,赶明儿咱再笑回去就是。”
窗外竟有回应,也嗽了一声。
兰思也听见了,惊得什么似的坐得更直,眼睛却仍死盯着手中帕子。
我撇了撇唇,用扇子掸了掸膝头,“聊了这么久,也饿了,吃点儿什么,你想吃什么?”
她稳稳地站起来,弯着天鹅似的细长脖颈福在椅前,轻缓地说:“臣妾先回了,不扰娘娘的清净……”
我一笑,“哪儿的话呢,你在,反倒还清净些。”
她还是走了,徒留一片清净。
日光强劲,透过门窗晒进来,桌椅摆设都笼着层金灿灿的光,热得人难受。
胤禛迈进门来,站在外面的解语冲我比划着手势,转身跑走。
恩,去拿点吃食也好,堵住他的嘴。
我坐在一片阴凉下,被盯了半晌,正准备站起来,他先动手拉了一把,我们两个就换了位置。
隔桌而设的那张空椅子才是他的,我不客气地坐过去。
夕阳愈西,暮色渐起,我们俩就跟守着片鱼坑的老头儿似地干坐着,不动,不说话,无鱼上钩。
不知解语跑到哪儿去找吃食,八成是去耕地开荒了。
掩唇打了个哈欠,他先站起身,手臂向我伸过来。
隐隐闻到了香味,食物的味道,越来越香。
“笑。”他嗤了一声,握住我探过去的手,抬步就走。
幸福才笑,他不懂,一点儿也不。
收紧交握的手,感受到力度,我贴过去轻轻偎着。
再不是早年那般大步流星,紧追不及。我与他,一步步地往前迈,走在彼此身畔。
~~~
吃饱喝足,回去睡觉。
还未走近,便看见守在门前的人影。再分辨,是弘历和弘昼,一旁还站着永璠、永璟哥儿俩。
胤禛没什么反应,反衬出我的不太高兴,懒洋洋地不想理人。
正思量着该怎么办,耳边悄声一句——“我打发他们回去。”
话音方落,四条人影相继到了跟前儿。
规规矩矩请了安,换了副嘴脸,这帮男孩子啊,越大越不怕皇帝老子,自顾叽喳像群小孩子似的。
“额娘怎么了?”
“怕是累了。”
“是不是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