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奴婢紫霞给主子请安。”
“紫霞……”头随她扶着坐起,再看过去熟悉又有些陌生。有段时日未见她似变了些,许是因为这个年纪变化尤其快,原就伶俐的人更加机灵讨巧,眼角眉梢的笑像是镌进去的,即使眼睛红肿仍见三分笑意。
和她随口了几句,惊觉此女并非热河那名丫头,看着她俐落的给我罩了里外衣裙,系了最后一颗腰侧盘扣,扶我坐到椅中又递了暖炉,才退后两步福在面前。
“主子的是姐姐,昨夜已随行回到宫里,奴婢留在此处伺候您。”
走到门边她已先挡在前面将门推了道缝隙,冷风呼地就灌进来,雪花粘在脸上,又湿又凉。
将她拉到旁边大开了房门望出去,无灯无幡,白色笼罩的畅春园,前所未有的寂寥。“都回宫了?”
肩上罩了厚实棉软的斗篷,巧的脸孔已转到跟前,手上不停地系着颈间缎带,冻得有些红的脸低垂着,“回主子话,都回了。昨夜临行前皇上留了话,让您在此歇几日,亲自过来接您。”
皇上……胤禛吧。
“主子回屋吧,外面冷。过会子眉妩姑姑她们会来,陪您话儿也是好的。”
“你姐姐呢?她叫什么来着?”拉了她手到斗篷里,迈进雪地中没有想象的冷。
“劳主子惦着,姐姐叫青霞。”
灯芯?
停了脚步看她的脸,姐妹俩极为相似,也和弘晚姐弟一样,同胞的姐妹?居然都是灵秀聪敏,一双明亮的大眼倒是像极……有些记忆出奇的深,想起时却极浅像抓不住,只是知道而已,记不全。
在园子里晃了会,还未觉累已见着快步寻来的眉妩解语,嗔怨地扶我回了房里,嘴上虽是什么也没,脸色却不好。紫霞端茶递水的跟在她们身后,眼底隐约在笑,没半日工夫,三个人倒是熟得很,看着我时像把三双眼睛聚在一起,难再出门一步。
就这样什么也不管顾地过了几日,安静的园子终于有了响动,能听见齐整的脚步声,很轻像是还远,却清晰可闻。
房门叩了两下,紫霞已跑过去,拉了门愣住身形,福身行礼。
不是胤禛,来接我的竟是胤祥。
坐在马车上攥紧手中字条,展开再看,复又捏住。
我知他忙,必是走不开的,这种时候还分了心在我身上,还让胤祥来接我进宫。哪里会怨,只是挂心,我想见他。
乾清宫,远远便见一人一身缟素白衣,罩着各自的身份跪在梓宫前,悲恸啜泣之声不绝于耳。新君旧臣,都是都不是,此时皆是子媳嫡孙。
站在门前,愣住。
康熙,病榻之侧言犹在耳,三十年前到今日,初相见时,喜时怨时,塞外时南巡时,迫我离京时,允我回宫时,怜我弘晖时,念我胤禛时……此时此刻,知道与亲见,终究不同。
强忍着双腿的无力站在门外,越过众人头怔望那副棺木,人影一闪挡住视线,只一片死寂的白色。
胤禛的手就在面前,凝神看着我,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伸手搭上,他已回身拉我迈进去,带到儿媳那一处,跪在最前面。
胤祥跟他走到兄弟中间,跪在他们该在的地方。没有人抬头也没人话,又是静,伴着偶尔的一声低泣,全是哀凄。
殿里掌了灯,随着大敞的殿门外刮进的风,烛影晃在白色灯罩内,扑嗽嗽地响,像是泪滑下脸颊的那种频率。
“都回吧。”
我听见胤禛的声音,很低,得缓慢。回响在殿中,似哀似鸣。
不知是谁应了一声,听不清,前面就乱起来。没有人站起,却能看见那些猛地抬起的头,油亮亮的发辫轻微甩动。抽气,闷哼,混着像是不屑的腔调,一声声汇集起来,尖锐刺耳。
“朕回去……”
这一声更为低沉,却嘭的一声砸在我心里,忍着没有站起来努力寻声看过去,心跳得像要跃出喉咙冲出去扑过去。
胤禛……高无庸跪着从后面快速穿过凑上去,才刚扶住人就靠在肩上,摇晃着向后仰了一下。胤祥从人群里站起走过去,俯在他身旁,我不知他看到什么,只盯着不能动。
从内室出来的只有胤祥,站在前面几乎一揖到地,“老十三不敬,恳请众位兄弟带着家眷先行回府,明日再来便是。”
不知又是谁发出嗤笑,随着笑声已陆续有人站起,像是对峙站在胤祥面前,手指几乎指到脸上,“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想当年你老十三连朝堂都迈不进一步,现如今倒敢站在这里对我们兄弟大呼唤,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三哥,今日聚此众人皆知,只为皇阿玛,兄弟们心里敬重,皇阿玛自然在天有灵,听得到看得到。”
那些兄弟随声附和,甚至有人低声嗤笑,我分辨着声音心里竟也笑出来。
胤祥仍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还是那一句,“请兄弟们先行回府,孝心,在时有,去时亦有,不减分毫。无论何时何地,皇阿玛定然听得到看得到,自能体会。”
“怎么体会?你们兄弟倒是好端端守在这里,偏要赶我们回去,是为何意。十四弟人还未至,皇阿玛定也知道,我们兄弟岂能离去,自是在这里替他守灵。”
老十吼了这么一句,腾地又跪回到地上,地砖几乎都颤起来。
有人应和又跟着回去跪下,只余几人仍团团围站在胤祥身旁。
“原就是一家兄弟,怎分彼此,十哥执意要留是好意,四哥要大家先回也是好意,毕竟还有家眷。若是兄弟们不肯领情,守灵便是。”
“老十三此言差矣。”老三又开了口,我竟感不到分毫文人气质,咄咄逼人大有唯恐这执掌天下的皇家兄弟不乱之势。“兄弟也是有亲疏的,似你此时,就是嫡亲的,我们兄弟怕是不知远去哪里了,否则……怎能今日方得进宫,今日方能痛快哭上一回。老十得对,十四弟还没回呢,若是此时在京,怕不是当下之势。”
胤祥摇头笑笑,并不答话,老八站在一旁也笑,拍了他肩膀声音一如往昔,温和沉静,“三哥也是伤恸至极,才会如此,十三弟莫怪。你这腿脚怕也受不得累……”
“就是,十三弟腿上的旧疾怕也受不得这般辛苦,不如你先回吧,我们兄弟替你守着就是,没得因此让四哥担心。”老十嘿嘿干笑两声,跪得倒是直挺。
“担心……”老三回身扫向跪了满殿的众人,嗤笑,“他已贵为天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怕该要担心的是我们兄弟才对。”
康熙还在这里么?人死后是否真有灵魂,天子是否真能异于常人,这些众生态,相信他知道,早就知道。
那些哀伤全都散了吧,一个登不上的皇位远比躺在棺木中的父亲重要,他们的笑比哭真实。
这就是亲情,最为尊贵的天家亲情,淡漠得心都忘了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