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准在刚刚的剧震中被冰雪掩埋,虽然及时被救出,但他身体虚弱,此时尚未缓过气来。
在太子的示意下,侍卫们将他搀扶了进来,靠在椅中,面前还放了个大炭盆。
听到太子的话,傅准面带苦笑,一口便应承了下来:“此事罪责在我。当时因当年事情呼之欲出,舅舅又步步进逼,我性命握于舅舅之手,担心会泄露当年旧事,因此便求太子殿下相帮,想要暂时脱卸身份,以求借机去往南方,在掩盖当年旧事的前提下,或可暗地护送太孙殿下解决阵法。太子殿下认为此法可行,于是我便按照当年道衍法师之计,安排了一个金蝉脱壳之法。”
阿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道,世间遁逃之法千千万,怎么偏偏选中了你舅舅当年的手法?
想来,这应该和那颗白玉菩提子一样,都是暗地里提示他们的手法,牵引他们一步步寻找到真相吧。
傅准却一脸无辜,平淡地讲述起了当日消失的情形。
因为事先知晓了工部库房的构造以及他们前后库传递文件的简单方法,于是傅准事先准备了里面盛着半管火油的竹筒,等前面库房的太子找到了西南山脉卷轴后,暗藏在袖中,给傅准示意。
于是傅准便假称自己找到了横断山脉的地图,在后库中将卷轴顺着两边搭好的窗板滚过去,因为火油竹筒在卷轴中间逆转循环,所以过了许久才滚到太子面前。
而他以万象让书吏失手砸伤脚,顺利引开了朱聿恒,也因此站在窗前看到这一幕的,唯有太子一人。
随即,他翻上窗户,沿着屋脊跃到后方楼间,换了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后,神不知鬼不觉便离开了工部。
只是吉祥天太过醒目,为了遮掩行踪,他只能将它留在了屋顶上。
直等傅准消失之后,卷轴才滚到了太子面前。太子将其拿在手中,便指着对面故作惊诧,说有个青衣人袭击了傅准。
工部所有人出动搜寻前后库房,继而封锁衙门,彻底寻找。可此时傅准早已离开,即使出动了再多人,在工部内自然搜索不见。
而太子也在一片忙乱之中,趁机在袖中调换了卷轴,出示事先准备好的横断山地图,表明那是傅准刚刚传过来的普通卷轴,消弭掉所有痕迹。
真相大白,阿南转向韩广霆,问:“如何,傅阁主都坦诚相告了,你这个当舅舅的,也该审时度势,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皇帝目光始终定在韩广霆身上,他一贯威严的声音,此时也终于带上了不敢置信的微颤:“难道你……真的是道衍法师,三年前,你,并未圆寂?”
事已至此,韩广霆闭上眼睛,终于抬手揭去脸上□□,叹道:“万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以真面目与陛下相见的一日。”
面具下的面容,清癯沉静,与他松形鹤骨的身躯正相配。
皇帝瞪着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分不清是震怒,还是惊愕:“朕与你亦师亦友,一向敬你护你。你是靖难第一功臣,朕在最艰难时,你一力扶持,朕在登基之后,也给你最高的礼遇,可原来你……你竟然是龙凤帝的遗孤?”
“不错,我正是六十年前,被你们朱家的祖先赶出海外,不得不放弃了天下的龙凤帝长子,韩广霆。”他微微一笑,傲然道,“若不是你们朱家先祖当年对我下手,导致我娘带着我远遁海外,远离中原,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皇帝喝问:“所以你四十年后重回陆上,挑动朕造反,又在此时兴风作浪,要借此机会颠覆我朱家天下?”
“不然呢?既然你家对不起我,那我也要让你们这个皇位坐得不愉快!”韩广霆淡淡道,“而且,我回来得正是好时机。我看准了陛下你野心勃勃,自然不能久居人下;我也看准了简文年少气盛,一上台便要对叔伯下手,尽失人心;我还看准了,世子肯定会成为太子,而最终能接替天下的人,定是皇太孙朱聿恒……”
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地打量着朱聿恒,眼中有欣赏,也有恨意:“当年燕子矶前战场上,第一眼看见太孙时,我便知道他聪明伶俐,三岁便有定鼎天下的帝王之姿……”
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一起落在朱聿恒的身上。
“当年邯王与我出营迎候,太子因为跟随粮车一路颠簸而来,身体又太过肥胖,在辕门绊了一脚,差点摔倒。当时邯王大笑道:‘前人跌跤,后人觉醒。’太子狼狈不已,知道他有超越自己,占据前位的意思。然而太子讷言,一时说不出话回击,就在此时,太孙殿下在后面大声应道,‘更有后人在此’!”
二十年前的旧事,听在众人耳中,依旧足够震撼。
阿南不由咋舌,贴近朱聿恒问:“那时候,你好像才三岁吧?”
“年仅三岁的孩子,当时竟然就有这样的见识,寥寥数语便镇住了自己强悍的二叔。邯王的脸色憋成了猪肝色,再也无法出声,老夫在旁也是错愕不已。”韩广霆亦不由感叹,“邯王因此一直对你心存芥蒂,不过你又何惧呢?你自小聪慧无比,无论是脑子、身手、天资,皆是举世罕见,别说你的祖父,就连我,也是恨不得你生在我家庭院,做我子弟……”
可惜的是,他却是朱家的后人。
“我知道你的未来必定不可限量,也知道搅动天下的机会,或许就在你的身上……”
……第236章 亿万斯年(4)
那时候,距离阵法的发动还有二十年,而韩广霆已经选中了,二十年后启动阵法、颠覆天下的人选。
靖难之役已经打了三年,局势正在最为艰难之际。因为北方各个重镇难以攻下,而幽燕这边的兵力及粮草也已经接续不上,因此在道衍法师建议下,燕王决定将战线收缩转变,从‘燕王对抗天下兵马’转为‘叔叔抗争侄儿的家事’。
燕王率领最后一批精锐南下,因为靖难成了皇帝家事,各地基本没组织起太大的抵抗。而燕王次子更是屡立战功,俨然成为了最大功臣。
但到了长江边上,直逼南京之时,朝廷终于召集了五十万大军,在燕子矶摆开阵仗,要与他决一死战。
无论从兵力还是局势、地形来看,朝廷都是必胜无疑,而燕王这边,则是必败的局面。
燕王驻兵长江北岸,夜夜焦虑,接连梦见自己的孙儿。
于是他修书,询问自己最牵挂的孙儿现下情况如何。
因为战局的艰难,更因为弟弟的表现让世子觉得岌岌可危——毕竟,他听父亲身边的人传来过消息,在一次大胜之后,父亲曾拍着弟弟的肩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要努力啊!
当年李建成与李世民的教训,自然令他警觉。于是他痛下决心,带着父亲最爱的小孙儿南下,借着运送粮草的机会,冒险将他送过来,让父亲放心,也让自己放心。
而燕王抱住自己玉雪粉团般的孙儿时,果然激动万分,流眼咬牙道:“为了子孙,这一战,我也决不可输!”
可打仗哪有不败的可能性?更何况,这是在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天时地利全都不站在这边的生死一战。
然而,道衍法师此时过来了。
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时,太子的目光难免看向了傅准。
傅准默然点头,道:“正是在下。”
那时候的傅准只不过八岁,眉目间尚不知世事,但怨愤已难以遮掩。
道衍法师介绍了他,说:“这是拙巧阁的少阁主,如今因为阁中动荡,因此而来到了这边。他过来这边,是想要查阅当年他的先祖傅灵焰在龙凤朝时布置下的一些阵法,其中有一个,就在附近。”
听到此处,阿南脱口而出:“草鞋洲。”
傅准轻叹一口气,道:“对,就是你们遍寻不到的,地图与其他截然不同的那一个阵法,我们做了无数手脚阻止你们寻找那个阵法,可你们,终究还是找到了?”
朱聿恒没有回答,只看向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