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双臂绕过她的身躯,解开乱缠的罗网。网绑得太紧,他贴得太近,眼中跳动的比火光还灼烈的光芒,像是要将被他凝视的她一起焱焱燃烧。
阿南抓着已经被撕扯得不像样的精钢丝网,不知怎的,一向控制自如的手指,此时忽然有点不听使唤。
“我来吧。”朱聿恒说着,从她手中接过丝网,研究了一下结扣的构造,便立即推断出了勾连方法,将扯破的地方一一连接起来。
他没有做过这些,开始还略显生疏,但一上手之后,便进展飞快,眼看精钢丝网便重新联结成片,疏密均匀,已与她的相差无几。
阿南默然接过,将它慢慢塞回自己的臂环中,抬眼看着朱聿恒:“你翅膀真是硬了。”
“阿南……”朱聿恒哪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他嗓音微哑,可紧盯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甚至带着些狠意,“我知道你想抛下我,一个人离开。可我,不会让你走。”
在她说“阿琰,你好好活下去”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点恨上了她。
她明知道,没有她,他活不下去。
而阿南瞥着朱聿恒,暗自心惊,狼崽子已长成虎豹,自己可不能轻易招惹他了,得跟他说清楚才行。
“阿琰,在知道你与公子之间不可能善了之后,我便横下一条心,要一个人回西洋去。”她坐直了身体,任由明暗不定的火光打在自己脸上,决绝道,“我这辈子,注定要当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了。我违背了当初对公子的誓言,也背弃了之前对你的承诺,我,问心有愧,但……”
她盯着他,在跳动的火光下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别无它法。”
她并不想逃避。她甚至豁命为多年的兄弟挡住强敌、拼死为公子杀出血路、舍生为阿琰打开渤海归墟,以求履行自己的诺言。
可她死里逃生,没能为公子牺牲,也未能替阿琰殉难。
不惧死亡、不怕炼狱的她,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万难的抉择。
这一切,她难以宣之于口,可朱聿恒与她一同走到这里,自然早已看到了她所有的痛苦抉择。
月光冷淡,火光炽热,在这明暗的交界之中,他的眼睛比洞外的大海更为明澈炽亮,倒映着她的模样。
“阿南,我不会逼你做决断,更不愿让你为难。”朱聿恒声音低喑,却无比郑重,“可我……阿南,我想活下去,想在这人世间多呆几年。至少,不是这么快,不是这数月时光……”
距离魏延龄给他下裁断,已经过去了半年。
山河社稷图每隔两个月发作一条经脉,如今他身上已经有四条纵横血痕,而留给他的时间,也只有七个多月了。
他的人生,已只有二百个日子。
死亡步步来临,迫在眉睫。
即使一贯强硬决绝的他,也难免心怀不可遏制的恐慌悚惧。
这世上,谁都知道自己终将面临死亡,谁都无可避免地在走向死亡,可,谁也未曾见过死亡。
就如一头狰狞的怪兽,静静蛰伏在他不远的前方,它早已亮出了獠牙,只等待着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将他一口吞噬。
难言的绝望顺着心跳蔓延全身。他难以自已,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一样,她的手并不柔软纤细,上面有细小凌乱的伤痕,在许多不应当会用到的地方,藏着长久训练留下的薄茧。
但,这双对女人来说太过坚实的手,却让他贪恋不舍。
他颤抖着,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掌心,静静地贴了一会儿。
凌乱温热的气息散逸在她的掌心,让阿南一时呆住了。
未曾想过这一贯坚定高傲的人,这一刻竟会如此脆弱,如同失怙的幼童,茫然无措。
“阿南……”她听到他在她掌中的呢喃,低哑如同呓语,微颤一如谵语,“别离开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其余的事情——海客的、前朝的……我绝不会让任何事波及到你。”
阿南心口微颤,定定望着俯头于掌心中的他。
她想反驳他,告诉他所恳求的是不可能的,却听到他又说:“我与竺星河之间的恩怨,我自己会解决,纵然你想要插手此事,我也绝不会允许你介入其中,绝不会让你为难……”
他的语调凌乱,说到了这样的地步,已经等于是哀求了。
尊贵无匹的皇太孙殿下,在她面前摒弃了一切尊严自傲,这般脆弱仿徨,茫然无依,让阿南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眼睛热烫。
“至少,再想一想,再……考虑一夜,无论如何,等天亮了再说。”他终于抬起头,深深凝望着她,竭力平息自己急促凌乱的喘息,“如果天亮了你还是要走,我也不会再拦你。但或许,睡醒了之后,你会改变想法……再休息半夜,好吗?”
第133章 海上明月(4)
阿南终于还是在他铺好的草床上睡下了。
幽暗火光之中,朱聿恒静静守着她,看着她再度闭上眼睛,半梦半睡。
他想起那条被她解开的浮筏,担心潮水会将它冲走,便走出石洞,去海边将它紧紧系好。
东方未明,天空墨蓝。他望着海上孤冷的一轮明月,静静伫立了许久。
这一生中,他面临过数不清的极险局面。北边的战乱、南方的灾荒、朝堂的风云、社稷的变故……天下之大,他从繁华两京到荒僻村落,都一一在握,胸有乾坤。
可此时此刻,他真的没有把握留住阿南,就像挽回一支已经离弦的箭。
难以排遣心头的苦闷,下意识的,他握着手中日月,在清冷的月光之下,掌中光辉乍现。
在珠玉清空的共振应和声中,一道道斜飞的光华,在夜空中穿插成道道星痕,聚散不定,灿烂无匹。
即使精钢丝将指尖勒得生疼,即使面前的虚空中并无任何来敌,即使他知道或许一切毫无意义,他依旧不管不顾,让日月在自己面前开出世间最绚烂的光彩。
在条条斜斜飞舞的光华中,蓦的,朱聿恒猛然收紧了自己的手。
他握着收拢的日月,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汹涌海潮之前。
潮水上涨凶猛,那些飞扑的浪尖已经堪堪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
锦绣外袍已经给阿南做床垫所用,他仅着单薄素绉,秋夜的海水扑在身上,显得格外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