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打量堆在甲板上的铜制机括,问薛澄光:“水下情况如何?”
“我等奉命下水,寻到了那座城池。但它已被之前的风暴潮水彻底摧毁了。这些都是从废墟中整理出来的,下面还有一部分,但已被石块彻底掩埋,怕是很难潜入深水将其捞起。”
朱聿恒吩咐诸葛嘉找人将这一部分先复原出来,又注意到江白涟在旁边欲言又止,便朝他一注目。
江白涟赶紧用手肘撞撞阿南,道:“董大哥在水下石块上发现了一些挺怪异的雕刻,我看着那画面,像是渤海地形图。”
“渤海?”朱聿恒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董浪”的身上。
阿南只觉头大,本来她一看到朱聿恒就有点犯怵,避之唯恐不及,但此时朱聿恒已经开口询问她,她也只能假装恍然大悟,道:“可不是么,我前些年跑船去过渤海,看到水下那石头上居然刻着渤海,还是红色的,当时就吓了一跳。”
她吞服的药物令声音嘶哑低沉,但此时下水已久,药效渐退,只能自己再把声音压了压。
朱聿恒眉头微皱:“红色渤海?”
事已至此,阿南也只能豁出去了,她伸手大大咧咧比了个斜长圆形状,说:“这形状,可不就是渤海么?那石头颜色有红有绿,我瞅着绿的是被雕成山了,红色被雕成了海,海的西面还有蓬莱阁。那临海的城墙和上面的楼阁,我认得妥妥儿的,不会有错!”
朱聿恒略一沉吟,吩咐薛澄光道:“让下海的人把石雕弄上来看看。”
阿南道:“那石雕太大,怕是不成,倒是可以拓印一下带上来。”
旁边卓晏好奇抬头,问她:“纸见水就湿,墨在水下转眼晕散,怎么拓印?”
薛澄光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说道:“这倒不难。找一块白布蒙在石雕上,再拿块见水不会晕染的煤块或炭块,在上面按照突起的图案涂出来就成了。只不过水下拓印那么大的画幅,定是十分艰难,要慢慢来才行。”
虽说很难,但朝廷一声令下,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卓晏和薛澄光去布置此事,而朱聿恒则对阿南道:“随我过来,将水下的情形详细讲一讲。”
阿南应了一声,跟着他就往二层船舱走。但她的水靠内还塞着棉布,渗出来的水滴滴答答往甲板上淌。
韦杭之看见了,抬手拦住她,道:“换件衣服再上去。”
阿南撮着牙花子:“没带。”
韦杭之转头吩咐士兵拿了一套干衣服过来,递到她面前:“就在这儿换。”
阿南“哈”了一声,抬手接过衣服,又抬起眼皮望了望朱聿恒。
他站在二层高处,淡淡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她剥开水靠,露出真身的那一刻。
阿南扬扬眉,心里盘算着现在从船上跳下去,一个猛子能扎多远,又需要游多久能到达可供她休息的岛屿。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嘻嘻地抬手按住自己水靠的带子,说道:“行啊,我也觉得这湿哒哒的有些闷气……”
“不必换了,你直接上来吧。”
朱聿恒的声音,自上方传来。阿南如蒙大赦,暗舒一口气,脸上却露出一副遗憾表情,把衣服扔还给韦杭之,几步踩着楼梯便上去了。
捏了捏自己滴水的发髻,阿南在冷着脸的韦杭之指引下,走进了主船舱。
千料宝船的主舱室内,铺着厚重的波斯地毯,阿南滴水的脚步在上面一踩一个痕迹。
她有些替阿言心疼,一边大步穿过沉香木的外廊。
绕过琉璃镶八宝屏风,拂开坠着珠玉的垂垂纱帘,阿南看见端坐在巨大的紫檀书案前的朱聿恒。
他依旧是端严而沉稳的模样,脊背挺直神情冷峻,高傲尊贵的模样不可逼视。
他抬手示意阿南坐下,她习惯性地往椅子上一瘫,顺便还蜷起了一只脚。
等回过神已是来不及,朱聿恒早就看到了她这惫懒模样。
她干脆自暴自弃,盘起两只脚靠在圈椅内,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涎着脸道:“大人这船可真不错啊,哪个船厂造的?要是有钱我也想弄一艘。”
朱聿恒淡淡道:“龙江船厂。”
“那看来小人没机会了。”听说是皇家宝船厂,阿南夸张地叹口气。
朱聿恒没接她的话茬,只道:“将你在水下所见到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我听听。”
“情形和下水前水军跟我们描述的差不多,就是城池塌了,高台长啥样也搞不清楚了,反正就一堆乱石,拖出了些破铜烂铁。”
“会画图吗?把情形画下来给我看看。”
“说实话,这我还真不会。”阿南见朱聿恒无动于衷,已经将纸笔推倒她面前,也只能接了过来,在纸上乱涂一气:“就我们一群人游进去,这是坍塌的街道,这是高耸的废墟,水下城池应该是依山而建的,最高处就是城中那座高台,不过也塌了。那些雕刻是我用水下雷炸出来的,所以断裂了,不过可以看到前面那块雕刻的是钱塘的风暴潮,和前几天那场差不多,后面就是蓬莱那个血海了……”
朱聿恒见她画的内容歪七扭八,实在看不出具体情形,目光便渐渐移向了她的手上。
阿南看人惯来先看手,所以对于自己的手当然也下功夫做了伪装,那双手黑黄粗粝,上面的伤疤也都被遮掩不见了,与她之前的手截然不同。
朱聿恒的目光又不自觉移向了她的脸上。
黧黑的肤色,连耳朵都被晒成了古铜色的,就算刚从水里出来,也显得干巴巴的,与阿南润泽的蜜色肌肤截然不同。
他的容貌与阿南也全不相同,上面两横吊梢眉,鼻梁有个歪曲的驼峰,颧骨颇高,加上两撇小胡子,带着股扑面而来的猥琐劲儿。
那吊梢眉下的目光一动,似要看向他。朱聿恒转开了目光,沉声道:“你画技太拙劣,绘出来无用,不必画了。”
“哦哦。”阿南并不在意,笑嘻嘻地丢下笔,说,“那小人先告退了。”
朱聿恒抬手示意她离开。阿南暗松了一口气,蹬蹬几步就退了出去。
朱聿恒再看了看案上那张乱七八糟还被滴上了水的画,冷着脸将它扯起,卷成一团丢弃在字纸篓中。
就在他拿起那支笔时,有一缕极淡的栀子花香,被他敏锐的嗅觉所捕捉,让他的目光陡然一暗。
这是……阿南在手脚受伤后,经常涂抹的药膏气味。
他看着地毯上残留着的湿脚印痕迹,迟疑着将那支笔又在鼻下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