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危城之困
天色渐明,北狄大军已摆好阵势,步兵在前,骑兵在后,领军的仍是弧木保,他身后是十余架投石车、冲车、云梯等物。弧木保驱马出列,许是忌惮卢缙的箭,并不太靠前,高声叫道:“谢家小儿,速速出来受死,留你全尸!如若不然,城破之时,必将你碎尸万段!”
谢遥闭眼靠在城墙上,闻言睁开眼,正见卢缙担忧地看着自己,笑道:“你放心,我知他是激我。”探头向外看了看,提气叫道:“弧木老儿,公子我在城头等你!有本事便上来!”卢缙听他中气颇足,料他伤已好了大半。弧木保不再说话,只听北狄军中号角齐鸣,鼓声动地,卢缙沉声道:“攻城了!”喝令众将士各司其位,准备御敌。
一架架云梯架上城墙,冲车也已开始撞击城门。卢缙一声令下,城头箭弩齐发,稍稍阻了北狄攻势。此时只听风声呼啸,有士兵颤声叫道:“大人,快看!”卢缙循声望去,空中飞来数块巨石,直往城墙上袭来,只眨眼工夫,便砸了上来,城上众人只听阵阵巨响,脚下晃动,有一两块砸上了城楼,躲闪不及的士卒被砸个正着,非死即伤。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火箭挟着风声射向城头,越军顿时阵脚大乱。
弧木保见城上箭矢稍歇,立刻命人重新架上云梯,冲车继续撞击。谢遥见状,对卢缙道:“你掩护我,我去毁了他的投石车!”卢缙拦住他道:“你身上有伤,我去!”说罢拔出配剑,背上长弓,纵身跃下城墙。谢遥与他交过手,知他武功应尚在自己之上,但北狄兵实在太多,唯恐他有闪失,嘱托刘津指挥守城,紧随其后也跳入敌阵。
弧木保见城头接连跳下两人,心道定有谢遥,纵马迎了上去,却见当先一人身着青衣,背负长弓,飞速向投石车奔去。北狄士兵欲拦阻,俱被他斩杀在地。弧木保来到近前,正对上他寒星般的双眼,心中一凛,认出这便是那日在城头放箭之人,不禁握紧长刀,喝道:“来者何人?”
卢缙回身刺死一人,停下脚步,北狄士卒见主将来了,纷纷退开,卢缙沉声道:“高阳县令卢缙!”弧木保道:“你就是那个小白脸县令?!伤我二弟的便是你!”卢缙这才知道那日攻打北门的黑脸将军也是弧木家的人。
此时城头厮杀声大作,卢缙回头看去,已有一队北狄士兵攻上城楼,他无心与弧木保纠缠,足下一点,人已高高跃起,踩着北狄士卒的头肩向投石车处飞奔。弧木保练就了一身内外功夫,独独不会轻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缙在人墙上疾驰,心中大为恼怒,猛然大喝一声,策马追了上去。有躲闪不及的士兵被他马蹄踏翻,他也不在意,只一心追逐卢缙。
顷刻卢缙已来到投石车前,斩杀了几个士卒,正要破坏机括,身后马蹄声响,一道劲风直逼后心,忙转身挥剑格挡。刀剑相击,迸射出点点火星,卢缙只觉手臂一麻,长剑险些脱手,暗暗心惊。
弧木保一击不中,抽刀又攻向卢缙面门,卢缙不敢硬接,连连后退,弧木保步步紧逼,卢缙退无可退,跃上投石车,灵机一动,转身向左边踏去,正留后背对着弧木保。弧木保大喜,用尽全力砍去,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卢缙稳稳站在地上,弧木保一愣,长刀已砍向投石车。他力大无穷,这一刀又饱含怒气,更加了得,只听“喀嚓”一声,投石车竟被他劈成两半,轰然倒下。
卢缙哈哈笑道:“多谢将军!”飞身奔向另一架投石车。弧木保勃然大怒,运气大吼一声,卢缙只觉一股气血在心头翻涌,忙暗自调息,脚下却不停顿。弧木保见他只微微晃动了一下,仍是健步如飞,暗暗惊叹道:“此人如此年轻,竟有这等功力!”正要再追,便听身后有人叫道:“弧木老儿,我在这里!”正是谢遥。
弧木保大惊,见谢遥故技重施,已砍向他的马腿,忙一跃而下,谁知谢遥竟是虚晃一招,见他下马,飞身一跃,骑上马背笑道:“谢了!”人已向卢缙处奔去。弧木保接连被他二人戏弄,气得七窍生烟,急令士卒去侧后方引骑兵出战,围剿二人。
卢缙又毁了两架投石车,已有些体力不支,心知是被弧木保所震,此时谢遥已赶到,高声叫道:“上马!”卢缙提气一跃,稳稳坐在他身后,谢遥听他呼吸急促,不由问道:“你受伤了?”卢缙闷咳一声道:“无妨!”
所幸北狄此次未料到会在高阳遇到如此抵抗,所带装备不多,二人毁了投石车,便要回城。身后却响起隆隆马蹄声,卢缙回过头,北狄骑兵已压了上来。卢缙轻轻一跃,在马上转了个身,面朝后方,取下长弓,连发数箭,将当先的几人射下马来。谢遥策马狂奔,不时击杀前来拦截的士卒。
二人奔到城下,就着此前北狄搭好的云梯,几个纵身跃上城墙。北狄远攻战具已尽数被毁,攻上城楼的士兵也被斩杀大部,越军设置在城头的弩机弓箭开始发挥作用,北狄军强攻不得,纷纷退后。
弧木保站在阵前,正欲令骑兵尽数出击,大营处传来军令,贤王命他收兵,他不敢不从,咬牙下令撤军。
城上越军见北狄军撤退,一片欢呼。谢遥待他们走远,方吐口气,转头看向卢缙,见他靠在城墙之上,胸口起伏,忙扶住他道:“你怎样?”卢缙摇摇头,轻声道:“莫要让阿宝知道。”说罢坐在地上运功调息。谢遥见状不再打扰他,与刘津秦文一同查点伤亡情况。
此一役,虽击退北狄,越军也损失惨重。守城士兵伤亡过半,城墙多处被毁,城门也被冲车撞裂,更严重的是,箭矢已几乎用尽。
阿宝一直站在县衙门口等着,不时有衙役告诉她战况,她知道战事凶险,也知道卢缙谢遥孤身杀入敌阵,她双手拢在身前,紧紧握住藏在袖口的匕首。直到远处传来哒哒马蹄之声,两个熟悉的身影慢慢靠近时,她才仿佛有了呼吸一般,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卢缙胸口发闷,阵阵腥甜涌上喉间,却在看到阿宝时忍住,按下不适,微微绽出笑容。谢遥心中不忍,悄声道:“她没有那么娇弱,你无需如此。”卢缙几不可察的摇摇头,见阿宝已到近前,笑着道:“我回来了!”
阿宝看着面前的两人,衣裳尽裂,浑身血迹斑斑,双目腥红,如同炼狱中逃出的恶鬼,心中默念道:“不能哭!不能哭!”眼泪却喷涌而出,蹲在二人马前嘤嘤地哭着。卢缙知她心情,忙跳下马来,将她拉起搂在怀中,任她温热的泪水打湿胸膛。谢遥在旁默默看着,并不劝阻,三人便这样站在街中良久。
是夜,县衙之中仍是灯火齐明,谢遥将战后清点的伤亡情况告之了诸人,厅中一片沉默。片刻后卢缙道:“今日已是初六,算来雒阳应已发兵。”谢遥道:“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明日北狄再来,该当如何?”卢缙皱眉不语,该当如何?人员伤亡大半,箭矢已尽,今日能够守住已是奇迹。朝中无信,太守也未曾下令撤退,便是要让他死战高阳。他疲态尽显,闭闭眼,复又睁开道:“三哥,即刻带着阿宝离开吧!”
谢遥“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行啊,只要你能劝动阿宝,我便带她走。”卢缙还未说话,阿宝已站在门口说道:“我不会走的!”边说着边拿着一把筷子走了进来。
卢缙站起迎上去,低声道:“你怎么来了?”阿宝扬了扬手中的筷子,笑道:“我有法子了!”卢缙一怔,道:“什么法子?”阿宝道:“我看你晚饭没吃多少,便想去厨房为你做些吃食,不小心将筷子掉进了酒坛,我便点着灯去找,谁知火星掉进了酒里,窜出好大的火苗,险些烧了我的脸!”她侧过头,让卢缙看她的左脸,果然面颊处红了一片,鬓发也被烧焦了些许。
卢缙面色一变,碍于众人之前,不能细细查看,只得压下不安,说道:“怎地这么不小心!”虽是责备,却满是关爱之情。阿宝忙道:“如若不是这样,我还想不到法子!我见酒能引火,突然想到,若是将酒浇在木头上……”说着拿着一把筷子往烛火上一放,火苗猛然窜起,一把筷子尽数燃烧了起来。
谢遥击掌叫道:“妙啊!”走上前自阿宝手中拿过筷子道:“仔细再烧到手。”对卢缙道:“你明白了吗?”卢缙若有所悟道:“将烈酒倒在云梯与冲车之上,以火烧之……”谢遥点点头道:“只要他们攻不上城墙,撞不开城门,咱们就能再守几日。”转身拍拍阿宝的头道:“不错啊,丫头!”阿宝嘻嘻笑道:“这下你们不赶我走了吧!”卢缙失笑着摇摇头,下令秦文速带人去城中搜寻烈酒。
有了御敌之法,众人都松了口气,商议了片刻明日战法,便各自离去。卢缙站在堂前见众人走远,才带着阿宝向后院走去。卢缙点了一盏灯笼,并不十分明亮,只能将好照着脚下。二人刚进院门,一阵北风吹来,烛火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脑补下啊,小卢帅不帅?
☆、三十一、不要放手
阿宝不由向后缩了缩,身侧卢缙忽然将她抱住,欺身压在院墙上。阿宝一惊,低唤一声:“卢大哥……”话未说完只觉卢缙已低下头,轻轻吻上了她微张的双唇。耳边咚咚的心跳声已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只是不知是她的还是卢缙的。两人笨拙地唇齿相依,谁也不愿分开,她缓缓伸出手,搂上他的腰,他抱着她的双臂便又紧了几分。
直到身后有人轻咳一声,两人才如同惊鸟一般分开,谢遥无奈地说道:“就这两步路了,你们不能先回房么!”阿宝埋首卢缙怀中不敢抬起,谢遥也觉十分尴尬,又咳了一声道:“阿宝啊,卢缙身上有伤,莫要让他在风里站着了,早些歇息吧。”说罢又咳了一声往客房走去。
阿宝大惊,忙问道:“你受伤了?”卢缙道:“一点小伤,不妨事。”阿宝不信,说道:“小伤三哥不会特意提起,快让我看看!”说着手已在卢缙身上乱摸。卢缙忙抓住她的小手道:“不是外伤。”阿宝紧张抓着他的衣襟道:“竟然是内伤!”卢缙见她担心,柔声道:“不妨事的,和你三哥一样,被那人震了一下心脉。”
阿宝要扶着他回房,卢缙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去了。进了房中,阿宝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又打来热水帮他洗漱,收拾停当才坐在他身边埋怨道:“既然身上有伤,还要在外面……在外面……”想到那个吻,脸不由红了起来,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卢缙显然也想到了,笑着握着她的手,心情异常愉悦,竟暂时忘却了危城之困。
第二日,阿宝醒来时,已躺在卢缙床上,卢缙却不知所踪。她愣了一瞬,慢慢想起昨夜与卢缙说着话,不知不觉竟睡着了。她微微蜷起身子,将脸埋在被中,身侧俱是卢缙身上淡淡的沉香味,仿佛仍旧在他怀中一般。
忽听窗外隐隐传来阵阵战鼓声,猛然记起身在何处,忙跳下床,冲出房间。应生正站在廊下望着城西方向,听到动静回过头,神色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醒了。”阿宝面上发烫,快速应了一声便要往外走,应生说道:“早饭还热着,公子说了,你醒了就去吃吧。”
阿宝闻言又低着头折回偏厅,坐下端起碗便吃。应生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忽然嗤笑道:“睡都睡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阿宝恼羞成怒地抬起头说道:“什么睡了!我……我们什么也没有……”不知怎么脑中迸出昨晚的那个吻,脸愈发红了。
应生怕她真的恼了,向卢缙告状,也不敢太过逗她,忙道:“我的意思是昨晚你霸着公子的床,害得他带着伤只能睡榻上。”阿宝平静了片刻,问道:“卢大哥呢?”应生道:“天不亮就去了城楼,这会儿应已交战了。”见阿宝放下碗筷,面露忧色,又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昨夜秦大人不仅寻到了烈酒,还找到了不少火油,定能烧的北狄片甲不留!”
阿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眉间那抹忧郁却未散去,应生忍不住道:“你若实在担心,便去城头看看吧。”阿宝摇头道:“我不能去,卢大哥见到我会分心的。”应生叹口气道:“放心吧,公子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阿宝又点点头。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听着阵阵战鼓,不时有厮杀声传来,显示着战局的激烈。应生突然道:“公子说要带你回去见主上。”看着阿宝道:“你下定决心要跟着公子吗?”阿宝轻轻点点头,应生正色道:“公子是个死心眼儿的人,你……你若变心,他只怕……只怕……”
阿宝奇道:“我为何要变心?”应生“哼”了一声道:“你当日不就是看着公子生得好,才非要缠着他,日后若再遇到比他还俊俏的,你岂能不变心!”阿宝想起初见时确实惊叹过卢缙的容貌,忙道:“卢大哥本就生得好啊!那时非要跟着你们,还不是因为我身无分文。再说,卢大哥好的又岂只有他的样貌!”拍拍应生的肩道:“你不要瞎担心了!我虽说不清到底喜欢他哪里,可我很清楚自己的心。”
应生轻声道:“公子小时候酷爱习武,主上也请了许多江湖中的名士来教他,但只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后来便不让他再学,只令他苦读诗书,将来寻了机会入仕。公子生来淡泊名利,不喜为官,他曾对我说,最向往纵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我知道你们都觉得他迂腐,他从前却不是这样,论洒脱,怕是不比你三哥差。他是为了不让主上失望,生生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样。”
卢缙向往江湖,阿宝曾听他说过一次,耳听应生沉声道:“如今,他却为了你,生平第一次违逆了父亲!”阿宝侧头看着他,他也正看着阿宝,口中说道:“早在他应试那年,主上就已在催促他成亲,他一拖再拖,旁人不知道,却瞒不过我,他心里有了你!”
阿宝心中一甜,暗道:“原来卢大哥早就喜欢我了!”问道:“那他又为何要赶我走?”应生道:“你是站在云端的千金之女,哪里知道庶民的处境。卢家虽有家财,在豪门眼中却低贱不堪,公子一介贱民,便是你肯屈就,你的家人也断不会同意。”阿宝道:“不会的!我爹爹也是寒门出身,当年我娘……”她想起父母旧事,还是不要到处说为妙,当下又闭了嘴。
应生点头道:“若不是袁丞相主动提起,公子一辈子也不会表露出来。其实那时主上已给他下了小订,他当日就给家中去了信,言明要退亲娶你。”阿宝抿唇微笑,应生又道:“只是主上始终没有回信,想来恐怕是不同意。”阿宝一愣,道:“为何?”应生道:“你道公子为何会变成这样?因为主上便是这样的人,注重礼教,执而不化。公子这般作为,已经是忤逆,主上只怕已气得七窍生烟。与余家退亲娶你一是失信于人,二则难免会被人说是攀附权贵,主上那样一个清高自持的人怎会同意。”
阿宝听得心惊,虽然卢缙也说过他父亲未必会同意,但她一直未真正放在心上,只一心认定卢缙心中有她便可。应生又道:“而这些公子自然明白,他仍要带你回去,可想而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有些话公子绝不会说……”他忽然站起来对着阿宝拜下,阿宝吓得跳起来要扶他,他说道:“你们回去后,要面对的困难定然不少,请你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放开公子的手!”阿宝松开手,亦郑重地说道:“你放心,我也是个死心眼儿的人,既然认定了卢大哥,便是死也不会再放开!”
这一日直到未时战事才结束,越军虽烧了北狄不少云梯冲车,却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县尉秦文重伤,城头守军死伤无数,城门险些被撞开。卢缙谢遥乘北狄退兵,带了工匠抓紧时间修葺城门及部分破损城墙,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府。
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城中,远远便见阿宝独自坐在县衙门口的石阶上,寒风自她身边呼啸而过,吹乱了她的发。卢缙忽觉一股热流注入胸口,又缓缓蔓延至全身,沉重的身体轻盈起来,双腿微微用力,马儿加速跑了起来,只一瞬便到了阿宝身前。
阿宝似在想心事,竟未发现二人回来,卢缙跳下马,轻唤了一声,伸出手轻触了触她的脸,入手冰冷。阿宝回过神,忙站起来,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他,确认他没有大碍,这才绽放出笑容。卢缙低声问道:“怎么不进去?”阿宝摇摇头道:“里面在救秦大人……秦夫人在哭……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