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抚掌笑道:“我也喜欢!那你为何又要去考科举?”卢缙敛了笑,叹道:“我爹总认为只有为官才能光耀门楣,让卢家摆脱寒门之名,跻身世家。”
阿宝皱眉道:“你爹爹这么在意家世?”卢缙道:“他早年在这上头吃了些亏,一生郁郁不得志,因此特别在意,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阿宝气道:“这些做爹爹的怎么都是这般糊涂,从不为子女考虑么!”
卢缙沉下脸道:“阿宝,怎可说父母的不是!”阿宝吐吐舌头,眼珠一转道:“卢大哥,干脆你带我浪迹江湖去吧。”卢缙一愣,失笑道:“胡说八道!”当下不再理她,将干草铺好,背对着她和衣躺下。阿宝看了他半晌,见他果真是睡了,只得恹恹地坐在一旁等着应生回来。
夜半,卢缙突然被惊醒,只觉身后有人紧紧贴着他,回头看去,正是阿宝。她像是很冷,缩成一团紧靠在他背上。他微微侧身看着她,火光中近在咫尺的小脸透着一种平日没有的艳色,似乎还能闻到她淡淡的发香。他愣愣地看着,直到旁边的应生嘟囔着翻了个身,才慌忙收回目光,重新背过身,却是再也睡不着,后背有如火烧一般灼热。他深吸口气,轻轻坐起身,脱下外衣盖在阿宝身上,又往火堆中添了些干柴,走到一旁树下,盘膝调起息来。
天将明时应生醒来,见自家公子闭目坐在树下,外衫却盖在了阿宝身上。应生看看阿宝,她睡的正熟,不由仔细打量起她来。论相貌,阿宝虽然生的不错,可这般姿色卢缙怎会看上眼;论性情,她离温柔贤淑相去甚远,家中几位姑娘个个都比她强过百倍,人也傻傻笨笨的,她到底有何不一般,会让卢缙待她如此不同。
正疑惑着,耳边听卢缙道:“你看她做什么?”应生吓了一跳,忙转过身,见卢缙正站在他身后皱眉看着他,他心中一慌,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她……”
卢缙愈发皱紧眉头,盯他看了片刻,说道:“你……莫不是见到她可爱,起了旁的心思?”应生如遭雷劈,傻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反驳。卢缙见他如此,叹口气道:“应生,你我虽为主仆,情却同兄弟,所以我才要劝你一劝。我虽不知她的身份,也能猜到定然出身不凡,士庶有别,莫说是你,便是……”他顿了一下,似愣了神,随后才又说道:“你快快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待应试结束我便将她送回家去。”
应生已反应过来,张大嘴听完,心中暗道:“公子,你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吧!”口中却说道:“公子啊,您可冤死我了!我对天发誓,对这丫头若有半点意思,定叫我……叫我不得好死!”心中又加了句:“我可是为你看的!”
卢缙正要说话,余光瞥见阿宝揉揉眼睛坐了起来,忙闭口不言。阿宝伸伸懒腰,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扭头看到二人,笑道:“你们起得真早!”
卢缙看了一眼她红扑扑的脸,掉转目光道:“醒了就去洗漱,早点动身。”阿宝欢快地应了一声,一骨碌站起来,这才看到卢缙的外衣,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忙捡起来递给他,说道:“卢大哥,你真好!”
卢缙伸手接过,却没有看她,阿宝眨眨眼,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跑到山涧溪水边洗漱去了。待她转过身,卢缙才敢去看她的背影,应生冷眼旁观,心中直替他犯愁。
此时天已蒙蒙亮,卢缙命应生收拾好包袱,熄灭火堆,等阿宝回来便起程,忽听山涧边传来一声惊呼,应生未及反应,便见卢缙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卢缙奔到山涧边,未见阿宝,急得高声唤道:“阿宝!阿宝!”便听山石背后阿宝答道:“我在这儿!”卢缙忙跃过溪水,绕到石后,阿宝正蹲下身查看着什么。卢缙上前一看,地上赫然躺着一个三十余岁上下的男子,身上血迹斑斑,面如金纸,已然不行了。
阿宝忙站到卢缙身边道:“我刚刚在洗脸,他就突然间冲出来,把我带到这边,然后他就倒下去了……”
卢缙探了探那人的脉,对阿宝道:“没的救了,看看他还有什么要说的。”说罢将阿宝拉到身后,扶那人坐起,在他身上点了几处,又在他背心拍打了几下。那人哼了一声,缓缓张开眼,看了看二人,卢缙道:“这位兄台,你是何人?”
那人看着阿宝指指怀中,卢缙见阿宝面露疑惑,似在思索,便对那人道:“可是要我们取出你怀中之物?”那人点点头,卢缙伸出手自他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那人看了一眼,望着阿宝道:“……袁……相……”
阿宝皱起双眉,紧盯着那人,卢缙心下奇怪,想了想道:“可是要我们将此物交给一个叫袁相的人?”那人不答,只看着阿宝,阿宝轻声问道:“你是谁?”那人动动唇,阿宝俯身将耳朵凑过去,忽然面色大变。卢缙隐隐约约只听到“姑娘”二字,再要听时,那人已气绝。
阿宝缓缓站起身,对卢缙道:“他说要把这东西交给袁丞相。”卢缙大惊道:“袁丞相!?”阿宝皱眉道:“他是这么说的。”
卢缙见她心事重重,想起那人与阿宝间的异状,不由问道:“你认识他?”阿宝一怔,忙摇头道:“从未见过!”卢缙道:“他仿佛认识你。”阿宝抬头看他一眼,道:“我不知道。”卢缙知她单纯,应该不会撒谎骗他,虽然满腹疑惑,却也不再追问,拿着手中的油布包沉吟片刻,塞入怀中,与应生一道将那人埋了,阿宝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
经此一事,阿宝已失了原先的兴致,闷闷地骑在马上不说话。应生见卢缙不时望向阿宝,眼中担忧之色尽显,叹口气,笑着对阿宝道:“小丫头,前面要到市镇了,你想吃什么?”
阿宝抬头看他一眼,答道:“随便。”应生奇道:“你不是最喜欢吃的么,怎能随便?”阿宝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想吃了。”应生看看卢缙,见他也正看过来,忙笑道:“回头我点了你不爱吃的,可不许怪我!”
又行了半个多时辰,三人来到一处集镇。应生向路人打听得知,此处已属许都。阿宝依旧无精打采,应生悄声说道:“公子,她不会是被死人吓到了吧?”卢缙也不知阿宝是为何,但直觉她应不会如此胆小。
三人吃过饭,顺着店家指引向许都城行去。阿宝忽然问道:“卢大哥,你当真要把那东西交给袁丞相吗?”卢缙道:“既已应承了,自然要做到。”应生道:“袁丞相身居高位,公子你是白身,他会不会见你啊?”卢缙一愣,不由皱起眉来。
阿宝欲言又止,想了片刻,扭过头去只作不闻。应生眼神一亮叫道:“有了!许公子应该能见到袁丞相。”阿宝问道:“什么许公子?”应生道:“就是江都许氏的四公子,也是此次举子,与公子颇为交好。”阿宝脸色一白,问道:“他人在哪里?”应生道:“原先是与我们一同上京的,路上碰到他的一个世交,便跟那人走了,与我们约好在京城碰面。”阿宝“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卢缙摇头道:“不妥。那人临死前仍不忘这东西,想必干系重大,还是不要声张,少些人知道的好。”阿宝忙应和道:“就是就是!卢大哥还是自己送去的好!”卢缙见她似恢复了些活力,稍稍放下心来。
这夜,三人便宿在了许都城中。许都曾是北豫五都之一,是他们此行经过的最大城池,北豫魏氏昌盛于此,境内仍有不少遗迹。三人在城中热闹街市转了一番,竟碰到了与卢缙同期的几个江东举子,少不得寒暄一场,有眼尖者发现阿宝是个女子,眼神便带了些许异样。卢缙何等聪明,自然看了出来,恐阿宝与他们相处不自在,婉拒了同游的邀请,自与阿宝应生在一起。
阿宝有的玩,渐渐抛开心事,又恢复往日的活泼。卢缙却在暗自思索,如今越来越接近雒阳,日后碰到的熟人也会越来越多,人言可畏,要如何安置阿宝?他自是不惧流言,可阿宝怎能被人随意议论。
直到夜里回了客栈,卢缙仍在苦恼。应生不解问道:“公子可是还在想见袁丞相的事?”卢缙摇摇头,将心中忧虑与他说了,应生不以为意道:“这有何难,若有人问起,实话实说便是,反正公子你是做了好事儿,正好宣扬宣扬。”
卢缙沉声道:“不可!阿宝是个姑娘,离家出逃本就于礼不合,又与你我同行这么久,传了出去,与她名声有大碍。”应生道:“那便在此与她分手,送她些银钱让她自己回家,省得日后麻烦。”卢缙想也不想地道:“不行!她定是不会回去,她那单纯的性子,若是再遇到贼人怎么办!”
应生张了张嘴,又闭上,沉默半晌,终是忍不住说道:“这也不可,那也不行,您说该怎么办?”卢缙抿唇不语,应生咬咬牙道:“公子啊,您是不是太过……关心阿宝那丫头了?”卢缙皱眉道:“我将她当做妹妹一般,自然要关心。”
作者有话要说:应生是个冤大头
☆、八、偷听要诀
应生看着他道:“您当真把她当作妹妹?”卢缙瞪着他道:“不是妹妹是什么!”应生不说话,二人对视片刻,卢缙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不敢去深究。
应生撇撇嘴,说道:“那便只有这样,就说她是您的远房表亲,您路过她家,奉父母之命前去探望,谁知她家中已只剩她一个孤女,您于心不忍,便带她同行,待应试结束就将她送回阳羡。”卢缙想了想,点点头道:“想不到你编起瞎话倒挺在行!”应生气结道:“我是为了谁!”卢缙笑而不语。
三人继续往雒阳行去,待过了许都,到了荥阳境内,路上便能见到不少举子,均是从各地赶赴雒阳应试的。旁人见卢缙一表人材,有心相交,卢缙却恐暴露了阿宝身份,均草草敷衍。
此时已是三月中,离会试之期仅有十余日,三人加快行程,路上几乎不再停留,如此赶了两日,便进入了京畿地带。卢缙深知此处乃藏龙卧虎之地,嘱咐阿宝与应生要谨言慎行。
这日三人在茶肆稍歇,旁边一桌是来自幽州的举子,卢缙与他们见过礼,寒喧一番后便回到阿宝身边坐下。
阿宝就着热茶,掰了一块干粮吃下,耳边听旁边桌上一人说道:“若说天下寒士的榜样,当属袁丞相!他能以庶族之身,高居庙堂之首,实在不易,值得我辈敬佩!”众人纷纷应和。阿宝抬头看了卢缙一眼,见他端着茶杯正在啜饮,心中想道:“卢大哥也是寒门出身,他是否也觉得那人了不起?”又听另一人嗤笑一声道:“你若有个豪门岳家相助,只怕成就不比他差!”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阿宝一口饼卡在喉间,瞬间将脸涨得通红,卢缙忙将手中的温茶递给她,待她一饮而尽后才轻拍她的后背小声道:“偷听别人说话时,不论听到什么,都要镇定。”阿宝喘着气看着他,他微微一笑道:“若被他们发现,咱们就听不成了。”阿宝心道:“你不是应该教训我非礼勿听吗?”
好在众人注意力都在说话那人身上,并未看这边。先前说话那人道:“只听说袁丞相早年丧妻,至今未再续弦,倒不知他的夫人是何家千金。李兄也是涿郡人士,与袁丞相是同乡,想必知道。”
阿宝侧过头去,细细看了先前嗤笑之人一眼,便见他说道:“是谁家的倒不清楚,只知道是个大豪门。当年袁丞相为了攀上这门亲,勾引的人家千金离家私奔……”他停了一下,满意地看了看众人脸上惊讶的表情,“刷”地打开折扇,轻摇着说道:“那姑娘的父兄曾到高阳来寻过,虽不知是哪家,但那架势和气派一看便是一等一的豪门世家。”
应生听了暗暗咋舌,袁继宗为人耿直清廉,学问又好,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颇有些份量,想不到年轻时竟有这等风流韵事。他嘻笑着看向卢缙和阿宝,却见他二人一个皱着眉,另一个却是柳眉倒竖,赫然正在生气。应生一愣,问道:“你怎么了?”
卢缙也注意到了阿宝的异样,疑惑陡生,阿宝顺顺气,轻声道:“这些人还是读书人,背后嚼起舌根比老婆婆还厉害!”应生道:“他们说他们的,咱们听着乐呵,关你什么事!”阿宝正要反驳,见卢缙正看着自己,忙闭上嘴,恨恨地看了那李姓举子一眼,端起茶水猛喝了一大口。
那桌上众人仍在议论,那李姓举子慢悠悠地道:“此事在高阳人尽皆知,诸位不信一问便知。”有人道:“本以为袁丞相是凭真本事登上宰辅之位,原来背后与士族也有牵扯!”又有人道:“士庶不婚,他若不引得人家姑娘私奔,岂能娶到豪门千金,想不到竟是这等人品!枉我崇敬他多年!”
阿宝已是浑身颤抖,“呯”地一声砸了茶碗,站起来指着众人道:“你们……你们……”她已怒极,竟然不知如何骂人。
众人俱是一怔,均看着她,应生忙拉住她,卢缙暗叹口气,站起来挡在她身前道:“我这小兄弟宿醉未醒,惊扰了各位,还望恕罪。”幽州举子知道他是吴郡头名,又生的如此,将来恐怕前途无量,虽有些不悦,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当下纷纷表示无妨。卢缙道了一番罪,又赔了老板银钱,带着阿宝匆匆出了茶肆。
应生气哼哼地数落阿宝道:“你发什么癔症!”阿宝低头坐在马上不说话,卢缙看了应生一眼,应生闭上嘴,策马当先走了。卢缙与阿宝并辔而行,过了半晌问道:“你认得袁丞相?”
阿宝仍低着头,没有回答,卢缙微微皱眉,正欲再问,只听阿宝小声道:“卢大哥,你莫要再问了,我不想骗你……”卢缙一怔,哭笑不得,她的意思是若他再问下去,她便要编谎话来骗他,却不知这已经是承认了认识袁继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