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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题难吗?”梁允初坐在对面,撑着脸,笑吟吟地看他。
嵇瑾轩伸着筷子够汤里的羊肉,舔唇道:“尚可。”
上半日考的是四书,囊括《大学》《中庸》《孟子》《论语》。题量大,多为求解释意变通,上句对下句,出处为何,且需凭引书中内容另作文章。此次所考篇目多偏门晦涩,结尾标注的文意另有玄机,若不能熟背《大学》中引《康诰》全篇,卷末作出的文章必失骨干。
梁允初想着美人聪慧,嘴上却道:“我记得,瑾轩不擅长五经文?”
单不大通《周易》罢了。嵇瑾轩嚼食的动作一顿,看他一眼,咬着筷子道:“梁兄也不擅长韵诗。”
你来我往,梁允初只觉得嵇瑾轩的动作勾人的紧,看过来时更是要命般的怜爱,他忍不住想去握他拿汤勺的手,又怕吓到人,只得压住心思凑近了些,道:“后日便要考了,瑾轩晚上教教我。”
嵇瑾轩没回,匆匆夹了一块肉堵他:“后面考策论,快些吃完回去,莫要说话了。”
梁允初看也没看,张口接过,心里甜丝丝的。快要吃完的时候才发觉这肉长相奇怪,吐出来知道是羊鞭。
“哈哈哈哈……”嵇瑾轩笑出声,绒眉轻展,主动倒茶给他漱口。
梁允初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自己要疯了,这人笑起来晃乱了他的眼。
回去的路上,他们默契地没说答题的内容,晌午匆匆睡一觉,起来便去赶考策论了。策论即议论当前政治问题、向朝廷献策的文章,包括政信经济、政信变法、政信行政、政信外交、政信军民几个方面。
殿试中策论是为最要紧一科,两人对答的方式各有不同,相较于梁允初的稳妥,嵇瑾轩往往另辟蹊径,让人眼前一亮。
考试很快,大约一钟三刻众人便下了考场,后两日要考五经文及五言八韵诗,第二日下午开考,考生能够再温习半日。
五经即为《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孔子赞易以后,《周易》被儒门奉为儒门圣典,六经之首。《周易》是一部讲卜筮的书,卜筮就是算卦。它由卦画、卦辞、爻辞、彖辞、象辞等内容组成,辞多艰涩难懂,其理论基础是“阴”和“阳”,认为万事万物、一切现象无不可抽象为阴阳两大类……
这般复杂弯绕,也无怪乎嵇瑾轩一知半解了,他晚饭后先打了水沐浴,梁允初外出采买宣纸,回来看到美人擦着湿发拨炭,兴许是屋内有些热,他浑身只穿了一件绛红中衣,衣带勾勒出腰线,露出的脖颈白中泛粉。
梁允初垂眸,把东西放在桌上,拿了一件自己的外衣过去给人披上。美人回头推他,拒绝道:“屋里很热。”
“屋外冷。”他碰了一下他的手,很冰。
两句话下来嵇瑾轩想起什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我能帮你暖暖……唔。”
话音刚落,梁允初就抱了上去。
嵇瑾轩被人搂进怀里靠着,有些纠结地想着,不是该暖手么……?
梁允初一只手搭在他腰后,一只手从后面环住肩,胸膛趁机和美人贴在一起,紧紧的。嵇瑾轩任他这样抱了一会儿,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说:“头发还湿呢,你别……别挨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梁允初闻着淡淡香味,抱的舒服极了。他藏下满足的喟叹,一本正经道:“脸也冷。”
“……”
“梁衡。”嵇瑾轩退开一些看他,“明日要考周易。”
梁允初不舍地松开他,帮人拢好衣服,自己在桌边坐下,道:“我知道。”
“你想学什么?”他看过来。
嵇瑾轩叹了口气,把书拿起来翻到后面,说:“前面还好,后面几乎都不懂,每次都是硬背……”
“那你乡试如何考的?”梁允初柔声道。
不管是乡试还是会试,五经都必考《周易》一书,其中推算爻卦类似于童子学的算术,有复杂多变的规律。如若掌握规律,应对科举所考内容其实就不难。
说到乡试,嵇瑾轩顿了顿,说:“大概是气运好。”
“我……我去了两次乡试的。”嵇瑾轩咽了口唾沫。
乡试三年一次,梁允初估算了一下时间,问道:“嗯……太康元年你多大?”
嵇瑾轩老实答道:“才及束发。”他首回参加乡试仅十五岁,少年豪气一下便跌在了周易上。
梁允初暗中松了一口气,听着他绵软的声音,心里痒痒的,又问:“那太康三年的时候,你怎么过的?”
“是因为做过相似的。”说来巧了,嵇瑾轩科考的前半月,镇上人来家里说媒,请了一个老头算生辰八字,恰好嵇瑾轩在旁听着,暗里多看了几眼,偷着学到几个速算方法,没想到正在乡试派上了用场。
当然,那时嵇瑾轩一心考学,祖母便在媒人面前替他报了个难相配的生辰日子,姻缘自然没能牵上。
这些话嵇瑾轩简单掠过。梁允初认真点头,问道:“你生辰几月?”
', ' ')('“十一月……梁兄问这个做什么?”
“你来算这个。”梁允初抽出一张宣纸,拿笔蘸上墨递给他,“爻几何,卦几何……再结合天干地支,算算冬至那日,宜不宜出行。”
嵇瑾轩认真接过笔,低头很快画出了自己的卦象,但该算到后面时,他数着冬至的日子,却怎么都推演不出来了。
“只会前面的?”梁允初见他咬着一点笔杆,忍着笑意问。
嵇瑾轩小声“嗯”了一下。
“之前……半月以前,为何不来问?”
嵇瑾轩心里想着“那时谁知你什么样”,嘴硬道:“那时又不考这个。”
“……”
梁允初看他有些怨气的样子,觉得可爱,于是轻声逗道:“你若又不乐意,我便得罚你了——”
“我想想……罚你叫声哥哥。叫了我高兴,才愿意教你解。”
“我考了两轮乡试。”嵇瑾轩奇怪地看他,“长你三岁……”
“我及十八才考了一回乡试。”
“至于生辰。”梁允初淡声说,“我是二月生人。”他比美人年长九个月。不算血缘,就是该叫哥哥的。
嵇瑾轩眨了几下眼睛,嘴唇抿起嗫嚅,在对面人灼热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好半天才松口,放低声音喊道:“梁兄,梁……哥哥。”
他别开眼,脸红了个彻底。
梁允初心尖颤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拿笔时别开视线,不自然地应道:“嗯……来看这个。”
《周易》原本就是阴阳难懂的东西,梁允初知道短时间内嵇瑾轩不能马上理解那些道理,于是避开解读,直接将推算的技巧悉数讲给他,又举一反三出了几道题。两人一直学到嵇瑾轩长发完全干透,才裹入锦被中阖上眼睛休息。
第二日上午,两人没再说话。用过早饭便坐在寝舍内温习五本经书。说是温习,其实不过再前后翻一翻,将道理在心中大致过一遍罢了。
下午反转来的很快。考过五经一科后,嵇瑾轩晚饭时便忍不住与他讲韵诗的技巧。梁允初虽不擅长,但也没有什么地方是十分艰涩的。他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着,一面盯着美人的嘴唇。
他回味着昨夜抱人的温暖,和嵇瑾轩喊自己梁哥哥的样子,梁允初在脑中将美人压在身下,翻来覆去地——
“梁衡。”嵇瑾轩喊他。
“如若。如若明日考题为情,你怎么写?”
梁允初没怎么认真听,道:“写什么情?”
情之一题,难也不难。纵览《诗经》到《唐诗》,无一不写情。这囊括的多了,亲情,友情,离别相思,高兴时作诗,不高兴了也会作诗……只是在科举中,要写情可不是能乱写的。
“譬如……”嵇瑾轩沉思一会儿,“譬如拟美人的相思情,篇中点引报国志。”
这有些类似于唐朝朱庆馀写过的一首《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此首诗便是借题发挥,巧问仕途,那年考后朱庆馀的这首诗因而为人称赞、广为流传。
“回去写。”梁允初顿了顿,给他夹了块肉。
……
饭后,嵇瑾轩主动给他研墨,梁允初无奈地笑着,只得作起诗来。他写的很慢,到最后空了两句,搁下笔,道:“不如瑾轩。”
“嗯?”嵇瑾轩靠过来看——
“玉树临风舞,金茎露气清。一朝辞帝阙,千载见宫城。白雪调何和,青云志未成。”
他写的是律诗,恰能压住韵。只是末尾像是少了两句点题。
嵇瑾轩弯了弯眼睛,没说话。
“瑾轩……”梁允初闭了闭眼,屏息喊道。
“你靠太近了。”
美人低头看诗,乌漆柔软的发丝滑下肩头,不经意扫过梁允初的嘴唇,对方眼眸一下便热起来。可撩拨的人无知无觉,心不在焉地答:“……嗯?怎么。”
怎么?
心跳声渐如擂鼓,那人蓦然凑近,梁允初欲如河海,素日里自持的章法乱的不成样子,想着若是嵇瑾轩现在抬头,他便把人扣进怀里,狠狠亲过去……
对方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笑了一下,离远了些。没等他再想点别的什么,嵇瑾轩拾笔在纸上添上了后两句。
“——愿言同此日,万岁共长生。”
梁允初盯着后两句,强压下心悸,哑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言字为语助,无实意。”嵇瑾轩道,“前面已经见到了宫廷美人……我的意思是,愿今日同以后,能够在你身边长长久久。”
“嵇徽。”被这样拨弄心弦,他缓着呼吸,忍不住出声喊他。
嵇瑾轩抬头,眼中笑意潋滟,语气平缓和睦:“梁兄有不同想法?”
梁允初笑着摇头,覆上他的手,而后郑重道:“我是要说,我也是这般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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