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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都睡的很好。第二天早起的时候,天蒙蒙亮,两人便掩门下楼,去学堂诵读了。
他们只是早了一点,去的时候有三两人已经读了好一会儿了。梁允初寻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摊开书卷。他读完了一章要翻页,忽然见到旁边凑近一个影子。
——是嵇瑾轩。他微微弯腰,手搭在桌沿,犹疑不定地看着梁允初。
梁允初:?
只见嵇瑾轩开口,小声道:“梁衡,你那边能落座吗?”
梁允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他的左边,那位置靠着一扇窗,桌上意外没有贴名字,且已蒙了尘,看来是历年都没人愿意坐的地方。
“我稍后将桌案搬来。”见他默许,嵇瑾轩眼睛弯起来,在窗边站了站便走了。
“……”
梁允初大概知道为何没人去坐那个地方。有句话叫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说是讥讽,但大多人更愿意远离纷扰,专心研习。
而且现在快入冬了,虽然屋里会点炭火,但风一旦冷起来无处不钻……嵇瑾轩先前连手炉和火盆都愿意去买,为何专一挑了这个靠窗的地方来?
梁允初在诵读的间隙往嵇瑾轩方向看了一眼。此刻这人坐在中央偏后的位置,前后都是大声读书的人,只有他端坐着,垂眸认真地一页一页翻看,间或看到要点,会提笔抄在纸上。
……只看不读,如何能记得?梁允初抿了抿唇,收回目光,继续下一段的背诵。
晨读一直到红日初升才结束。梁允初起身跟着去用早膳,要迈出门的时候看见嵇瑾轩已经把那张小桌案挪了过去,那张落灰的正往角落里搬。
梁允初脚步稍停,很快便被人流带出去了。
“天又冷了……”
“是啊,这院子的腊梅都结骨朵了,不知道家里……”
喧哗吵闹声中,梁允初向前走着,慢慢停了下来。他轻轻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靠在窗边的人。
花苞交错掩映下,那人的面颊雪玉般白皙,冬阳的金辉覆在他身上,画一样好看。
嵇瑾轩正微微愣神眺望着远处,余光瞥见底下的有个不动的影子,在人流中异常显眼。于是他低头,看到梁允初站在下面。
目光交汇中,对方先笑了。
……
那天后,嵇瑾轩就在靠窗位置坐下。
他听课时很认真,交上的课业别具一格,夫子点评时总爱把他单独列出来讲。
他们研习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会试内容与乡试同。嵇瑾轩天资聪慧,胜在新颖。而梁允初则是把技巧发挥到极致,几乎是完美的规范体。
虽说是这样,因为不够规范,嵇瑾轩得不到太好的名次,开堂小考他排名第五,梁允初位列榜首,第二名在其后咬的死紧。京都不止有这一家学馆。他们八月考完了乡试,次年三月便要参加会试。
……如今已经快到十一月了。
梁允初多是卯时晨起,初冬的天还在黑着,嵇瑾轩常在他的洗漱声中醒来。
“梁衡……”
嵇瑾轩斜歪在床头,眼睛睁不开,迷蒙着喊,“你等我,我即刻去洗脸……”
梁允初:“热水会凉。”
“唔……嗯。”嵇瑾轩应了几声,摸索着温吞起身,差点忘了穿鞋子。
“……”
入学已经十多天了,两人的晨起时间不合,嵇瑾轩一开始并不想跟着早起,但奈何备考冲刺阶段,夫子们动容学子刻苦,专一划出晨读的时间给人答疑。头两回嵇瑾轩去晚了,就没抢到机会。
经历过乡试,都知道考试题型,现在他们多是自学,每七日会来一堂测考,两日考完。由经学博士和督学出题,与历次会试难度相同,上交后夫子们逐一批改,列出名次。
清松学馆与别家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助教的经学博士曾任职国子监,参编过会试考题。当初不少人就是因为这个投名贴的,包括梁嵇二人。
嵇瑾轩坐在窗边,天光交替,他总是第一个沐浴晨辉的人。晨读结束以后,梁允初照例先行去餐堂,等他吃下几口以后,这人便拿着两个馒头、端着几两素菜笑盈盈地在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嵇瑾轩吃的少很多。梁允初起先以为他是胃口小,后来发现这只是原因之一……这人在省吃俭用。问他原因,说是在筹买炭火钱。
“……采购炭火,该与我一同商议的。”梁允初凛声道。
“也不只是这个……”
嵇瑾轩垂眸,嘴里咬着菜,不说话了。
后来梁允初算是明白了,嵇瑾轩花钱的地方有很多。他一定要用上乘的东西,暂且不说先前的手炉,光是这人后来置办的锦衣锦被就有好几套。为了这么些物件,嵇瑾轩宁可抛却口腹之欲。
梁允初:……
他知道嵇瑾轩还真不是骄奢,他就是从没操心过钱财的开销打理,一时还按着家里的习惯支钱罢了。
梁允初提醒他的时候
', ' ')(',嵇瑾轩很认真的点头,对方以为他听进去了,结果晚上嵇瑾轩抱着箱子挨在梁允初桌前,巴巴地看他。
“怎么了?”梁允初放下书。
嵇瑾轩一鼓作气:“梁兄,这些是我的存蓄……”
“平常那些用的已经花掉了,里面剩下的,能请你……帮我记账吗?”
梁允初好半天没消化过来:“你……”
嵇瑾轩一点都没开玩笑,接着道,“我怕制不住念头……以后!我只从这里拿饭钱,其他托请你看管。”
“……”
“梁兄,行吗?”他问。
梁允初内心复杂了很久,到临睡前才松口。夜里,他睁着眼睛问:“你为什么……”
“……我信你的。”嵇瑾轩也没阖眼。
梁允初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家弟兄三个,我排第二……家中,多是嫂子帮着打理。”
他说几句家里的话,似乎是想拉近距离,让人安心下来。嵇瑾轩转头看向他那边,暗夜中,炭火烧灼声轻响,屋里又添了几分暖意。
“我知道了。”嵇瑾轩答道。
“你呢?”
“我是祖母管的多……”
“家业做的大,祖上还有当过官的。”他说,“只让我念书,不许碰别的。”
“账房的东西……说是该付与妻女的。”
“你婚配了?”梁允初听着,突然问道。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嵇瑾轩默默红了脸:“倒,尚未有过。”
他说完,梁允初没动静。
“……梁衡?”
间或,那边呼吸声重了几分,轻轻应道:“我也不曾。”
不知觉扯到这个方面,嵇瑾轩只想缩进被子里装睡,偏偏话题还不能这么直白就结束。他出声呐呐道:“这样啊……”
有些奇怪,不曾婚配的两人,明明一点不用避嫌,此时却放不开似的,心底都藏着点矜持,这么久只仅仅相识,总也露不出相知相交的情谊。
……好像不这样做,某些深处更隐秘的情愫,就很快消弭了。
嵇瑾轩刚遮下眼睛,便听见梁允初说:“白日你坐那个地方,冷不冷?”
“……”他马上睁开眼。
“是喜爱梅花吗?”对方又问。
嵇瑾轩翻过身去:“……算是。”
“但是花期还有一个多月。”梁允初说。
“……”
嵇瑾轩再迟钝,也发现这会儿的梁允初有点奇怪了,紧抓着不放,一定要他亲口承认出来别的什么。
“梁衡。”
他坐起来,有些气闷道,“你……稍后月亮照进来,就都睡不了了。”他们这屋子背对着太阳,月光却能照的刚好。
大概是月色如水,瞧不清楚对方的面色,梁允初跟着起身,低低地笑了几声。
嵇瑾轩心中警铃大作:“你笑什么?”
“我是在想——”
梁允初眼睛弯起来,不管窗外细碎柔软的光亮全落进去,说:“我这样,每日替人占座,叫人起床,给人打水,现在还帮着算账……”
他还没说完,嵇瑾轩已经呆了,面上烫热一片,想止住他的话:“我就,不过是……”
“还有。”梁允初继续道,“当人掩护。”
“……”这下,嵇瑾轩把被子攥成一团,再也说不出话了。
“你写了什么?嵇徽。”梁允初忍下笑意,最后一个字念的温柔极了。
“我……”
嵇瑾轩现在想装睡也来不及了,他已经坐了起来,躺下去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咬了下唇,钝声道,“就是,就是……”
“……几句风流诗。”
坐窗边的原因有很多,透气,赏花,借光……他早已给自己找好了各种借口,搪塞过夫子和督学,却没逃过梁允初。
他从小便喜欢名士写在勾栏里的诗词,觉得风雅畅快,念起来上口……可在求仕路上,这些东西是淫词艳曲,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从前被约束在家中,只堪堪听过几首名气大的,一路考学过来,读到喜欢的心里痒着,想抄。
他怕别人发现。一开始换座,私心便是想让梁允初替他掩人耳目,自己能坐在夫子看不清的里侧。
他不知道的是,对方其实已经注意很久了。从他坐在旁边起,梁允初分心时的余光便没收回来过。
明明很小心了……都不敢用答题的宣纸写,暗暗撕下边角,用炭笔描完,再收进袖子里。有时是晨读,有时是堂后,或者夜色将倾的无人后院。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梁允初说着躺下来,起了逗人的心思,“嵇徽,你说我是不是亏了?”
“什么。”嵇瑾轩小辫子被人攥着,也不敢睡了。
“没事的,我讨一点好处。”他笑着,轻声道,“就刚才念的那句,忘记出处了。”
“你会唱吗?”他仅是觉得对方的声
', ' ')('音好听,便这么说了。
而嵇瑾轩却张了张嘴,干巴巴道:“我没听过。”
“不会唱,但是……抄过的。”他小声说,“我只念一遍,然后就都睡……你闭上眼。”
“嗯。”梁允初柔声应道。
……
一首词很快,嵇瑾轩缓声背完打了个哈欠,见对面床上没了别的声响,慢慢睡下了。
而过了好久,床上甘愿让人还价的公子,却在看月亮。
他其实说的是范成大词人的《车遥遥篇》的某句,而此刻却完全想起了另一首相和的《牛遥遥篇》,而两首都有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但他现在忽然注意到,这另一首里面的下句竟是——
“不见白头相携老,只许与君共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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