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寻踪术一绝,需得掩藏好踪迹,传送阵和御剑飞行灵气波动大,商量一阵拿不定主意。
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姑姑多半没心情理他们。
不愿再浪费时间,七人各自在房中放好傀儡,搭上包袱趁夜出了客栈,直奔城门。
“诸位小友深夜出城,若无要紧事,可否赏光闲坐片刻?”
火焰熊熊,一柄灵剑横在火上,下头稳稳吊着一口锅,咕噜咕噜沸腾。
小邦下午与他见过,拱手笑道,“柳月道君是前辈,何需这样客气,我们出来正有件事与道君有关。”
年轻人温文尔雅,面容含笑,“是桩什么样的事,若不麻烦可交由我去办。”
小邦拍了拍剑,几人不动声色做好戒备。
“蜀山与青城有些旧怨,我们几个预备要去砸青城派的场子,道君何时去办?”
他话音刚落,劈里啪啦扔出一沓符纂。
有生对着他拳头捏紧,王八蛋,那么些符她画完手要酸多久,梁上又刻一笔新仇。
柳月郑重地摇了摇头,“蜀山与青城并无仇怨,这事情不应当办。”
飞散的符纂重新聚为整整齐齐的一摞,悬在小邦身前。
对方如此,便是不在意他们的挑衅,他轻飘飘一招露出来的实力高深。
几人对视,朴新含笑上前周旋,“前辈见谅,我等久居蜀山学艺,少与外界交往。此番游历愿博采众长,青城派道法高深,晚辈等理应拜访。”
朴新气质舒朗,不卑不亢,颇为柳月赞赏。“坐会儿?”
几人挨着落座,视线不约而同锁在柳月身上。
朴新看过藏书阁里关于青城派的卷轴,与柳月讨教青城术法。
几人假作凝听,朴新传音认罚,“差点下不了台,姑姑的旧情人真有两把刷子。”
银莲蹦跶着抢话,“叔叔长得还行,岁数怕是有点老,我觉得姑姑该找个更年轻的。”
有生边听边留意柳月的动静,便见他莫名耳根发红。
这人样貌越看越熟悉,她手肘碰了碰身旁的杜鹃,“你觉不觉得他似曾相识。”
那便是从前在王宫中见过,杜鹃回想一阵,终于恍然大悟,“他便是给你信物的道士。”
几人一惊,柳月也转过身看向他。
杜鹃后知后觉,他竟是直接喊出声,没用神识传音。
视线相接,有生微微不自在,庄重仪态道谢,“道君昔年信物救了我二人性命,有生感激不尽,不知该怎样偿还恩情。”
柳月笑道,“小友当年招待周到,我赠送此物只是无意,何需言谢。”
杜鹃闷闷地道,“你不会挟恩图报,要我们替你勾搭姑姑吧?”
有生气得想吐血,他吃错药了?
小婵满脸懊悔,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救命,她先前在柳月身上使了吐真咒,被人识破挡回来。
她以为咒术失灵,不意竟阴差阳错栽到杜鹃这个憨子身上。
遮羞布扯开,柳月被一群小辈虎视眈眈盯着,愈发不好意思。
“我和盈川……”
“我和柳月道君是知交好友,他为人朴实板正,一向听不出顽笑,你们要去青城就快去吧,不可胆大妄为。”
盈川飘然而至,面色发窘,这群小孩看热闹不嫌事大,再说下去该如何收场。
柳月见她露面很是欢喜,机不可失,他当机立断,“是,我心慕盈川已久,还望道君垂怜。”
百合瞪圆了眼,观这人言行,本以为是个有礼的,原来说话这样直白。
早前两人会面,彼此寒暄一阵,并不曾听柳月提起这事。
盈川窘迫,埋怨他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在小辈面前没点礼数。
“柳月道君慎言,你我绝无可能。”
柳月知她为人,任凭心中洪水滔天,面上装也得装出波澜不惊。
“为何不能,我的人品习性你都清楚,长相周正,亏在的确是不年轻了。你我彼此都有情谊,你要找道侣,我自然是第一人选。”
盈川适时住口,再说下去,这几个娃该拿出瓜子磕了。
朴新起身,“姑姑,天色不早,我们得紧着赶路,先走了。”
银莲依依不舍,好歹知道姑姑的分寸,吃瓜需得看情形。
七人老老实实赶路,将火堆留给两人。
小邦远远回头望去,觉得这两道士有些相配。
他拍拍小婵,“你说姑姑会和他和好吗?”
小婵心绪不宁,“我不是姑姑,不知道。柳月道君当初辜负诺言,如今想和好便要和好……”
她没有说下去,朴新站得笔直,摩梭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他甚至连承诺都没有给。
盈川鼓起勇气打量身边的男人,修行之人的皮相随着修为增长越是出众,他亦如此。
除了皮相,那些琐碎的温柔,散在久别的日子里,叫人恍恍惚惚,过去的好和坏都快忘了,她却忽然腾起心火。
柳月沉默回应她的注视,分别时,两人都要上战场,她话说得绝情。
“仙门显赫,有移山填海之能,你怎么不肯看,山压着的,海困着的,不是和你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柳月那时只能苦笑,他未必不懂,所谓修炼飞升,最终仍旧不过是蜉蝣一粒。
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有些时候,被恨被埋怨比被爱要好过。
打破沉默,他主动说起世间的变化。
“蜀山和青城都该退隐了。”
“他们知道。”
轮到柳月诧异,“我以为……你什么都教给他们,不怕他们失望吗?”
盈川态度坦然,“为什么要失望,失望不能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不能争夺权势,搅动风云吗?”
“你的观念太旧,朽到和污泥一样了。”
她讽刺得毫不留情,柳月无奈,“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们掌握灵力却不能用,我是怕他们颓丧。”
“秦王积聚多年之势,使妖气灵气不能进入凡俗市镇,蜀山与青城的恩怨也散了,不好吗?”
柳月摇头,“灵气妖气天生,怎么防得住。”
盈川失笑,“道派创立,不就是为了能给予天下苍生抗衡天道之力。秦王所为,难道不正是你我该求的道。譬如妖界有妖界的容身之所,从此修士妖怪各安所居,井水不犯河水,各求各的道。纵使以后看着这举措有好有不好,关我什么事。我这辈子操心的事情够多了,我只愿他们平顺活着,别沾上什么仇怨。”
柳月默然,盈川要走,他伸手拉她,手被撇开。
“回头,你以为天下的好男人都死绝了吗?”
“破镜重圆需要两情相悦,你成日痴心妄想些什么?”
传音戛然而止,几人面面相觑,姑姑发火好凶。
有生将传音符毁尸灭迹,做事留一手的好处简直妙不可言。
盈川和柳月的话,他们听得七七八八。
山下的变化,姑姑早就和他们说过。
秦王行动隐秘,进度不快,他们在渝州城还能使得出术法。
他对小邦承诺,不会完全禁绝凡俗灵气。
小邦晓得他没有骗人,要是完全禁绝灵气,那所有人也都不用活了。
只是从此以后,修士再想在秦国领土内施展法术,必是困难重重,几无可能再像以往那样驱动凡人征战。
小邦心情复杂,一路上他总收到秦王宫来的密信。
到了青城山脚下,又来急信。
秦王病重,七人调转方向,御剑赶路。
一入秦王宫,小邦便被团团围住,请入内殿。
几人被请入宫室休息,百合与银莲跟随宫人去花园散心,杜鹃跟着有生不知做什么去了。
小婵百无聊赖,推开窗,朴新的屋子就在对面。
秦王宫里的人,倒不避讳。
她顺势走到屋里头,盖上被子闷住头,心烦意乱,掀开被子下床,打算去找百合银莲。
走到殿外,小邦脚步匆匆正往这边赶来,身后远远跟着群尾巴朝他疾驰。
他见小婵,笑道,“我缺个倒茶水的,你来得正好,跟我走吧。”
小婵跳脚,势必要他知晓自己的厉害,竟敢驱使她。
朴新出来,小婵不知在躲什么,鬼使神差地由着小邦把她扯走。
两人走进宫殿内室,小邦虽还是穿的渝州城买的衣裳,气质却大不同了。
小婵有些郁闷,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是秦王世子,怎么还免不了俗,因为一层身份就看高他。
不对,前日秦王昭告天下封他为太子,这厮身份水涨船高,在他们面前得意忘形,惹得有生重新给他下了黄连咒。
小邦火急火燎地摊开折子,蘸上墨水画了好大个叉。
小婵坐得远,自己给自己倒茶,“你们秦王宫里头的茶比起山上的也不差嘛。”
小邦头也不抬,继续翻开下一本折子画叉,“你喜欢,我叫他们给你装一车。”
小婵深深为权势折服,乖觉地为邦哥倒上杯茶。
“殿下,成大人求见殿下。”
宫人通报好几声,小邦仍是不理。
小婵当过丫鬟,哪里不晓得下人的为难,“你见或不见,吱个声呀。你可不要一回到秦王宫,就把那些老毛病捡回来,小心我回蜀山揍你。”
小邦乐得哈哈大笑,仍不管屋外的通传,问道,“那你怎么现在不揍?”
小婵捧着手里的茶,“你现在是太子,我多少得给你留点面子不是。”
小邦搂着肚子笑倒在榻上,“你对我还有这么体贴的时候。”
小婵不再理他,小邦才叫外头的人进来。
成大人弓着腰进屋,小邦收敛笑意,仍是拿笔画叉。
“殿下,多年未见,老臣想起昔年……”
老头说得声泪俱下,小邦始终一言不发。
情绪演不下去,成大人为自己找到台阶,必定是这宫女杵在这里,影响谈话。
他对小婵小婵仍伫立在跟前十分不满,甩了袖子擦掉眼泪庇体,冷下来斥道:“小丫头好没眼力劲,我同太子议事,岂能容你在跟前,没规矩。”
小婵不怒反笑,深吸一口气平稳呼吸,笑骂道:“狗奴才说谁呢?”
老头不料这婢女未曾掩面哭哭滴滴退下,反倒讥讽自己,又见小邦似笑非笑,羞恼非常,拔高声音厉声道,“小女子不知好歹,你不过是个奴婢,怎敢在我等面前僭越。”
小婵真觉得他好笑,回道,“声音这么大做什么,怕你主子看不见你这狗腿子的忠心。”
不待男人辩驳,她继续骂道,“你认他做主子,我却不认,你一口一个奴才,难道你自己不是奴才。”
那男人见小婵不奉小邦为主,一时间犹疑这女子莫非是哪家千金,难不成入了太子的眼,又暗想普天之下,莫非王臣,这人不也是太子的奴婢。
见她穿着打扮简朴,小邦也并未偏袒,到底耐不住心底气急,怒道,“我为太子办事,乃是天下苍生,功在千秋的大事,岂是你一个小丫头端菜送水,伺候人可比。”
小婵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笑话,没有你老娘这个小女子,能有你猪油蒙了心坐在这里大放厥词。你办你的千秋大事关老娘屁事,瞧不起我端茶送水又怎么样,我拿钱办事,凭力气吃饭,可不会上赶着顶天立地的人不做,非要找人磕头人住子。若非是我们女子在这世道活得艰难,不能读书练武,一腔太平之志无处施展,怎容得你这等蝇营狗苟之类,不以卖身为耻,反以为荣。”
小邦听得直鼓掌叫好,“说得好,你下去吧。”
成大人再迟钝也知道,该下去的是自己。
他脚步踉跄,自古枕头风最厉害,他得罪了太子的女人,以后这仕途怎么爬得上去。
小婵发完脾气就要走,小邦连忙赔罪,“姑奶奶,您别恼啊。我哪知道他脑子这么蠢笨,总不好不叫你自己出气。”
轮到小婵不说话,小邦把手上折子递给她,“要不你撕了这些折子出气。”
小婵倒吸口凉气,为天下苍生哀叹,“您可真是有做昏君的潜质啊。”
小邦做出丑脸,“那也得有美人勾着我做昏君。”
小婵不搭话,径直走向殿门出去。
晚上秦王将在昭阳殿宴请蜀山诸人,小邦领着小婵会齐七人,前往殿中。
“太子殿下。”
小邦再被人叫住请安,“臣失礼,臣久闻太子美名,今日有幸得见,太子殿下果然英姿不凡。列位芝兰玉树,他日必定是我秦国栋梁之材。”
小邦一路过来听的都是阿谀奉承,不曾搭理过谁。宫人怕惹太子急怒,大胆上前,“侯爷,请去宴席吧。”
宫人素闻太子性恶,兼这侯爷是招降的亡国人,举止间有些不恭敬。
小邦表情仍旧,话语中却多了少有的周到,“请侯爷去吧,好生招待。”
有生领他的情总有些别扭,与那位侯爷插肩而过。
从离开王宫后,她就没想过再认这些亲戚。何况昔年,她承了他多少欺负,实在叫不出一声哥哥。
杜鹃挡在她身边,两行人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
宴饮觥筹交错,秦王虽病弱却神采奕奕,瞧着像是个面善的老头。
他并未指明七人身份,将他们安置在太子周围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