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屋传来微弱的火光,朴新放轻脚步,推开门。
小婵回头,心虚地解释,“公子,我刚来,才烧上火。”
朴新语气缓和,“眼圈乌黑,昨夜没歇好吧。”
灶台里头火苗微弱,小婵起身将烧火的位置让给他,边解释道,“晚上觉浅,翻来翻去,我怕惊醒有生姑娘,才起来做饭,不是故意不叫你。”
干草进灶,火势瞬间腾起来,朴新紧着架了一把木柴。“等会儿我们去药田,摘草药给大家熬安神汤。”他顿一顿,坚持说,“你这次替我做了,下次我多做一些。”
小婵装傻,哈哈笑两声避开话题。
公子处处照顾她,已经够让她不安。如果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回报,她实在无法排解心里的忐忑。
其实公子对她一直很好,偏偏对这种好保持谨慎成了她的习惯。
时间还早,两个人配合,早饭索性熬粥。
山药耐存,前回去渝州买了许多,切成块放进粥里。
米卖的地方不多,没有精细的筛过。学会运用灵气后,几人一块琢磨出了个石舂,驱使灵气脱稻谷壳,伙食水平从此有了质的改善。
灵气催化,早前去渝州那趟买的菜种长得极快。豇豆青翠碧绿,一茬一茬挂满木架,吃不过来。
百合摘下来腌成泡菜,脆脆的很开胃。
锅上架起蒸屉,干饼铺在上头蒸热。昨天去集上买的咸鸭蛋煮熟四个,切成两半。
七个人吃一顿饭的量不少,等饭菜齐备,大家都梳洗完来帮忙。
昨晚气氛尴尬,小婵没睡着,旁边的有生大约也是一样。
早上起来,有生和小邦隔得老远,两人井水不犯河水,杜鹃低着头缩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婵见他一脸委屈茫然的样,莫名觉得好笑。
蜀山地方大,灶房造得比寝房还要宽敞。
各个端着碗,埋头喝粥。
空荡的屋里没人说话,气氛又重新古怪起来。
朴新洗完碗筷,才和小婵一起去课舍。
他们去得晚,课舍外的崖边,姑姑背对他们站着,身影寂寥。
乱世让小孩没有天真,盈川深感自己失职。
以前的蜀山教术法,教历史,教尊师重道,当然也教同门之间要友爱,不知为何面对此情此景,她仍不知所措。
她忽然就懂得,过去那些时刻,大人的沉默和冷脸,年纪大了不代表懂的东西增加。
人活到多大,都不能全知全能。
远处的青山由苍黄变得青翠,这里视线高,偶然见一两只鸟从空中掠过,从那片林子跳到这边的林子,这里是蜀山。
朴新先开口,声音是少年人的清朗,又带有他一贯的温和,“姑姑在为有生和小邦的事情烦恼?”
盈川点头,颇有些自责,“我没有照顾好你们,不怕,我会处理好。”
朴新在几人里头最沉着,可也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她不能推脱责任。
朴新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笑,他脸上难得没有表情。
秦王麾下大军攻破平城,朴家家破人亡。他和小邦,一样有血海深仇,难道他就能毫无芥蒂。
“姑姑不该自责,国破家亡的恨,三言两语开解不了。这不是说过去就能真的过去的事情。”
盈川赞同,“我知道。”
就像蜀山和青城,她以前想得很天真,化干戈为玉帛多好啊。可是当仇恨之中添了疼爱她的师兄师姐的血,她也放不下了。
有生和杜鹃求救信目的地不是蜀山。
她看到青城的印记,心里头恨意滔天,几乎要将她烧为灰烬。
那一刻,她想的是要和青城不死不休。
然后她看见朴新和小邦挥舞着锄头,小婵笑容明媚,银莲在田里对着花花草草说悄悄话,百合眺望着远方发呆。
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浇灭了狂奔蔓延的恨意。
那是她过不去的坎,不该把他们搅进来。
天下不太平,他们要在蜀山寻条生路。
盈川尽量心平气和,她是善良的人吗?当然不算是,愁怨恩义,只要是人,谁也绕不开。
朴新看着远处的飞鸟藏入深林,仿佛劝慰自己,将言辞编排得缓和。“姑姑不用太忧心,仇恨靠言语化解不了,但谁都伤不了谁,会为了更好的活着让步的。”
盈川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朴新,我会将你们照顾好。”
少年脸上重新浮现笑容,“那就多谢姑姑,我先去打坐了。”
清晨阳光明亮,朴新身姿挺拔,在不平整的地面上一步一步走得踏踏实实。他忽然回头,声音清亮,“姑姑放心,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小婵在那头,远远朝他们挥手,笑容灿烂。
孩子们的关系实在让人苦恼,盈川想了想,要找些别的事情做,分散注意力,再寻找缓和的时机。
上回要的小鸡小鸭没有买到,暂时不能养。灵兽如果还有幸存的,养一些倒是可以。运用灵气的各种技艺,改善衣食住行都用得上。
盈川盘算着,看了看远处并肩的身影。
她把这些少年少女当孩子看,也许是自己过于小心。
盈川甩开这些无谓的念头,她得修个房子,不远不近,最好恰好能让他们看得见。索性不再迟疑,利用这个时候去做。
她有意用些新奇的事物引她们分散精力,便找到那本建筑书,选中个精巧的屋舍。
灵力施展,注入书册,缓缓浮现一间房舍。
她布下隐形的结界,挥手从储物袋取出各种材料,有些手忙脚乱地任由那些材料飞舞。一个时辰,能盖好吧?
建构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那几间给他们住的小屋搭得简单,不是她不上心,实在是不会。
原来修行的时候,并没专门教过织造和建造,术业有专攻,她们只要学那些华丽的术法,写繁复的符文。
谁能想到有一天灵气会衰竭,移山填海的威武不在,想用灵气满足人的需求却找不到关窍。
学堂里,气氛仍旧怪异。
八个蒲团放在竹框里,有生一进屋就把自己的垫子捡出来单独带着,她不惯和人公用东西,将垫子放在屋子最内侧,靠着柱子坐下,远远和几人隔开。
小邦嗤之以鼻,嘲讽道,“还当自己是公主呢。”他就是厌烦故作姿态的人,有什么可端着的。
有生被他讥讽,冷笑道,“关你屁事,我再落魄,好歹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你家泥腿子出生,才打下几座城池,就当这天下是囊中之物?听说你重病缠身,活不过三年。我劝你谨言慎行,多给自己积点德。将来秦王的旗帜被人踩在脚下,你还能活着捡起来洗洗。”
“哎呀,本泥腿子这不是小人得志,眼见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还不得赶紧来踩两脚。”
杜鹃支支吾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恨不得钻进地里把自己埋起来。
小婵和朴新对视,朴新无奈地摇摇头,相处时间段,贸然劝和容易引火招生,何况,这两人都不是好惹的。
百合听他们争执,莫名来一阵说不明的情绪,忽然起身冷冷说道,“你是秦王爱重的小儿子,你是梁国的公主,”她指了指两人,“那我是谁呢?我和我妹妹,朴新和小婵,我们是什么?你们,国仇家恨,亡国,无家可归。”
她话音逐渐变得沉重,“平民百姓在你们的国仇家恨里面算什么?你灭国,前十几年的锦衣玉食就不算数了?你家兴盛,要谋得天下,就很得意了?你们把我们这些普通人放在哪里?我和妹妹饿得要死,侥幸被姑姑他们救下,我们那个村子里别的孩子在哪里?你们在说什么呀?你们的纷争为什么是要百姓流血,要我们流离失所,你们到底凭什么吵?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蜀山,我们想要宁静的生活,你们怎么好意思继续把火烧到这里来。在蜀山,你算什么王孙公子,你是公主又怎么样?”
百合的话仍在继续,有生和小邦的脸色都不算好,没有答话。
“我认识村长的女儿,却不知道她的名字,连县衙老爷姓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是公主,你是王孙,那又怎么样。”
她又将刚才的问句重复一遍,手握成拳。
云泥之别,这词语她知道。
人牙子这么说,卖了她们的爹娘也这么说。那什么是云,什么又是泥?
没了泥,粮食怎么长?衣裳哪里来?水附在什么上?
她不读书,也没有人请教,可是有一个问题总是盘旋在脑海里,终于忍不住质问,“高低贵贱?凭什么我们就要命贱?你们的争执好可笑?天下之大无可估量,竟成了你的家,她的家。你们争来争去,那我们的家在哪里?
盈川勉强搭好房子,想和他们说一声。她的听力敏锐,隔得还有一段路,仍能清楚听见里头的动静。
课舍左右没有墙,才换上布帘遮光。
这时候都收拢着,盈川瞧见银莲的眼泪,手拽着百合的衣角,神色彷徨不安。
有生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对上银莲的眼泪,看一眼盈川,又把话咽回去。
杜鹃扭捏地从衣兜里掏出帕子的一角,想递过去又不好意思,最后羞愧地低头。如果不是他和有生闹矛盾,不会闹成这样。
百合起身,捧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即便修仙,谁脱得开身,这人是明净山庄的公子,那人是大穆王朝的公主,那你呢,你是谁?
无处不是熟人社会,想着个人的自在,却离不开这身份的牢笼。
人和人的关系是依附的,主宰依附的权力属于那个等级更高的人。
公主和王孙的得意舒适,来自平民和奴仆无力为人的牺牲。
蜀山的规矩,每个人都可以修炼,资源向所有弟子开放。到最后,人和人的牵制没有改变。
一层层蔓延,术法带来呼风唤雨的威势和所向披靡的军阵,本质并无不同。
甚至于只潜心追求术法的精妙,而无法理解乃至忘却蜀山的理想。
奇怪的是,弟子们最大的羁绊变成蜀山,每个人都归属于这庞大的山门。
小婵蹑手蹑脚,手里捏着一枝花。
她隔了一人的距离,递给百合,“甜的花。”
百合几乎被后悔的情绪淹没,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怎么忽然这样大的脾气。
说完那些话,心里却并不畅快,揣揣不安,尤其是看见姑姑站在外头。
她闹得不和睦,姑姑会不喜欢吧。
得罪了他们,会不会让他们排挤自己和银莲,百合的懊丧都写在脸上。
小婵还肯过来让她舒了口气,不想错过缓和的机会,伸手接过花。
百合不想提前方才的事情,没来由地问道,“平城是什么样?”
小婵声音有些紧张,听得出她故意把话说得轻快,“平城比渝州大很多,酒楼茶肆一片连着一片,杂耍的,唱戏的,从早到晚都有。还有小吃也和渝州也不同,平城靠海,我们经常吃海里头捕上来的鱼。有些鱼长得奇形怪状,不敢味道尝起来却很鲜美。等有机会,我请你和银莲吃鱼去,还有虾和螃蟹,都和河里头的长得不一样。”
银莲和小婵一起来的,她想姐姐开心些,乖巧地应和,“我喜欢吃鱼,怕刺。海里的鱼有刺吗?”
小婵好笑道,“有些鱼有,有些鱼没有,我请你们吃没刺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