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一直在下雨,直到现在天还阴着,虽有些凉,倒不至于用手炉,但彦哥儿不忍拂了柔儿好意,接过来暖了一会儿递给弟弟道:“二弟也暖暖手。”
澈哥儿自来乖巧,也跟着抱了一会儿那手炉。赵晋在旁看着发笑,他这俩儿子,都是顶会哄娘亲高兴的,将来这份心力若用在女人身上,多半都是得姑娘们喜欢的主儿。
这时安安走了进来,穿身素白绫薄袄,茜红夹棉裙子,略涂了点铅粉,仍瞧得出眼底有些发青。
柔儿把她唤到身边儿,打量她道:“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么,瞧瞧眼睛里的红。春樱,投个热水帕子,给姑娘敷敷眼睛。”
安安一笑,“娘,我不碍事,昨天贪瞧大伙儿给的礼,一时睡晚了。”说着话的同时,不由瞥了眼父亲,赵晋对她点点头,父女俩在没被第三人发现的情况下交换了个眼神,很默契的都没有提到昨晚的事。
柔儿忍不住在她额头上戳了下,“咱们家大姑娘什么时候短东西用了?值得你熬那么晚瞧礼?”
安安说了句俏皮话,大伙都笑了,侍婢轻手轻脚地摆放着粥点碗碟,朝膳在温馨的气氛中结束。
安安及笄前的一段时间一直在相看人家,有一阵子没去女学,前些年已族里的女孩子们吵闹,赵晋一气之下停学了半年,还是安安好言相劝,这女学才又办了下去。如今她年岁长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爱置气,多数刺头都在她手底下吃过亏,也知她看来温和但实质是个惹不得的人,彼此之间客客气气,甚少有闹不快的时候。
今天安安上课心不在焉,好几回拨弦错了音,琴棋书画她都不喜欢,但为了维持身为千金小姐的颜面,这些年也只好硬着头皮刻苦学,家里人倒不曾苛责她必须做到什么程度,是她自己不愿叫爹娘在外因自己而丢了面子。
先生瞧出她心思没在课业上,等一堂结束,便喊她留下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需不需放几天假在院子里休养。
安安笑说不用,退出学堂,赵冉等几个族妹在外正等着她,“安姐儿,今儿难得天晴,大伙儿正说要一块儿去雪月楼买胭脂呢,你去不去?”
安安想到回去院子也没事做,她娘一见她少不得又要提起绣嫁衣之类的事,她便应下来,指派个小丫头回上院传话,“就说我跟冉妹妹她们在一块儿,傍晚吃饭前回来。”
身边跟着婆子仆从许多人,倒也不怕姑娘们遇到危险,要去哪儿都是乘车,不会胡乱在街上久逛,柔儿怕她零钱不够,还特地派人给她多送些银两,——姑娘们买点儿脂粉头油,一般也懒得记账。
安安本是想出来散散心,哪知瞧了会儿脂粉便倦腻了,她一向不爱这些东西,瞧其他姑娘们都挑得津津有味,又不好扫兴说要提前走,她伏在二楼窗边瞧街上的风景。来来往往的行人,嬉笑追逐的孩子,拥挤吵嚷的摊档,隔着一扇窗,她与自由分隔在两个世界。
缘分是种玄妙的东西。安安不曾想过,自己偶然的凭窗而望,便又望见了那个人。
昨夜他们走个对过,还交谈过,此刻属于他的那块玉佩随意地躺在她的妆奁里,而其实她才刚刚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霍骞,她把这两字在唇间滚了一遍。
隔着半条街巷,侍人靠近霍骞骑着的那匹雪白骏马,压低声音道:“世子爷,赵府大姑娘在临街雪月楼楼上。”
霍骞下意识地回眸看去。隔着几丈距离,瞧见那个熟悉的火红色的影子。这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她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裳,打扮得俗气热闹,该是长辈们很喜欢的那种容易亲近的孩子,可如果你足够细心的去观察她,会发觉她的自我保护力非常强,戒备心非常高,且非常善于掩饰自己的真正情绪。
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中,有叫人琢磨不定的缥缈。
如果女孩是本书,那她一定就是看起来浅白、实则最晦涩难懂的那一本。
霍骞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顿了顿,时辰还早,回去陆府也没什么好玩的,街上那些有趣之处都已经玩的有些腻了。而且……他想到陆旻那天找到他试探过的那些话,唇边荡漾起一丝涟漪,“安排人,不管用什么法,把揽月楼二层包下来,小爷今儿要宴请贵客。”
侍人依言听令,自行去办,霍骞跳下马,整整衣衫,给贴身小厮打个眼色,阔步朝雪月楼方向走去。
姑娘们还在为哪款脂粉味道更好而僵持不下,安安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剥花生壳,也并没有吃,桌上碟子里已经堆了一小堆剥好的花生米。早上她去爹娘屋中吃饭前打发水儿去过祠堂,适才课堂上水儿来报,说祠堂里守着的人皆已退了,亦没发觉关押着什么人。安安吃不准父亲究竟如何对待长寿了。是已经把他杀了还是……
正胡思乱想着,店家的婢子上来替她换茶,趁人不备,塞了个小纸条在她手心里。安安一怔,等婢子走了,背转过身抽出纸条一瞧,登时面上浮起一抹轻嘲。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垂头一瞥,便看见对面街角马前站着个华服公子,身姿颀长,俊逸无双,端的是一幅谪仙模样。
四目相对,公子举头含笑。
安安勾唇笑了下,扬扬手里的纸条,在他注视下撕个粉碎,然后手一掀,把碎纸扬了下去,随风飘得老远。
霍骞面上笑容一僵。
浙州什么都不如京城,好不容易遇到个有意思的人,却是这样不识抬举。
他攥了攥掌心,旋即便释然了,姑娘家好脸面,私相授受总是不美,倒也怪她不得。想到此,他扬唇笑了笑。
对面二楼那个红衣美人收回手,那扇雕花窗“嘭”地一声关个严实。
安安坐回椅上,想到适才纸条上的话,“盼妹一叙……”,谁是他妹?跟谁凑近乎呢?
回到赵宅时,赵晋正在柔儿屋里好言好语的哄。“……不是我狠心,我其实也舍不得,但男儿家总不能永远在爹娘怀里护着,得叫他自己出去闯……”
安安走到院外,听见这句便止了步,见金凤立在回廊上朝她招手,走过去压低声音道:“我爹又说送弟弟去书院的事?”
金凤点点头,“太太不舍,爷正劝呢。”
安安道:“那我就先不进去了,彦哥儿在哪儿?我瞧瞧他去。”
金凤指了指西边跨院,“在西边武场教澈哥儿习箭呢。”
如今学子们不仅要在功课上下功夫,骑射也需得学,彦哥儿九岁起就跟着练武的师父们从扎马步学起,如今已经有模有样,小小年纪胳膊腿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透着强健有力的风姿。安安去时兄弟俩正在亭子下休息。
澈哥儿哭丧着脸问,“哥,你真要去白马书院吗?”
彦哥儿默了会儿,抬手抚了抚弟弟的头发,“我去学本事,要成为一个跟爹一样有用的男人。”
澈哥儿难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事,“昨儿我听爹跟娘说,要在娘屋里给你挑个女人给你知事,哥,娘屋里那几个,书也没读过,能教你什么?难道夫子们教不了么?”
彦哥儿正拿着水囊仰头喝水,闻言一口喷了出来,他猛咳了一阵,脸蛋脖子都红透了,安安进来正瞧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他道:“这是怎么,多大的人了,喝水还呛?”
走上前去,替弟弟抹去前襟的水珠,“彦哥儿什么时候动身?刚才我在院外听见娘好像哭了,舍不得你,你这一走,家里更冷清了,别说娘不习惯,我也不习惯呢。”
彦哥儿握着姐姐的手道:“姐,家里头……爹娘和阿弟就托付给你了,我会时常写信回来,一年有一回年节春休,到时候我带京城土产给你们。”
安安听他这样说,知道他离开浙州已是必然,他年方十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比她高上半头了。她心里酸涩地道:“你放心,家里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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