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就是烧火做饭的地方,门边堆着柴草和煤块,老式的炉子将屋子熏得乌烟瘴气,浓烟直往人鼻子里钻,赵星柠进门便开始咳嗽。
冯初萍一面抚着她的背,一面对在炉边取暖的两个老人喊道:“爸,妈。”
老太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松弛的嘴角几乎耷拉到下巴,见到女儿回家也没露出笑模样,反而讽道:“这是谁家没良心的姑娘啊,大城市待久了,忘了还有个娘家吧。”
大嫂跟在后面进门,过来打圆场:“萍子在大城市工作,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瞧瞧,柠柠又长高了,小脸长得真可爱啊。”
赵星柠不看她,埋着头,胳膊紧紧环住冯初萍的腰,以获取一丝安全感。
她有些害怕,浓烟缭绕的老房子、笑容渗人的舅妈,还有阴沉的姥姥,这里的每样东西、每个人,都让她不舒服。
姥爷用蒲扇在土灶下的洞口扇了两扇子,平淡地说:“进屋坐。”
家里一共两个睡觉的地方,前后连通,中间的屋子有个土炕,前屋烧火做饭,这边炕上热得烫人,冯初萍的大哥盘腿坐在炕上抽烟,见到人,热情地招呼她们上来暖暖。
逼仄的空间混杂了两种烟味,别说孩子了,冯初萍都受不了,她干脆回到厨房,直截了当地说:“大嫂,你特意打电话叫我回来,是有事吧。”
大嫂笑意更浓:“嗐,本来就要过年了嘛,招呼你回来是想一家人团聚,要说有事吧,确实是有件天大的好事给你说。”
好事?
当初她在学校成绩前三,因为大哥要娶媳妇儿,她被逼着辍学回家干活,后来丈夫去世,也是这家人,在她最难的时候,大哥孩子上学找她要钱,二姐结婚凑嫁妆找她要钱,没有人在乎她过得好不好,这个家里,从来没有她的好事。
是了,婆家重男轻女,娘家则是偏心,偏到没边儿了,他们家大哥最受宠,二姐其次,唯独她备受苛责,处处忍让。
冯初萍拢紧女儿的手:“不用等了,你现在说吧。”
“哎哟不急,等吃饭时候再说也不迟,锅里炖了猪肉白菜,我今天还去集上买了只鸡,咱一家人坐下来慢慢聊。”
大哥听到对话,下了炕,拖着一身烟味趿拉过来,他半边身体倚着门框,笑呵呵地搭腔:“萍子,别说哥哥不疼你,这事你可得好好感谢我,你知道咱村那个杀猪的老张吧。”
“嗯。”
“他弄了个养猪场,赚大钱了,咱村现在都得巴着他,进村那条路,多少年了,他说出钱就出钱,来年开春就能修条水泥路出来。”
冯初萍攥紧手里的东西,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大嫂跟他一唱一和:“可不是嘛,人有钱了,看着感觉都不一样了。”
冯初萍不耐烦:“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烧火的老爷子幽幽张口,点明他们的龌龊心思:“老张看了你的照片,觉着你长得周正,答应让你嫁过去。”
一时间,柴火味、烟味、霉味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只剩冰天雪地般的寒凉,凉意是从心窝子里冒出来的,一丝丝渗进骨血,冰了全身的血液。
冯初萍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只觉头脑一阵昏眩,喉咙深处直犯恶心,打心眼儿里想吐。
真荒唐啊,让她恶心的不是邋遢的环境、糟糕的味道,而是来自与她血脉相连的家人,这一刻,她甚至觉得身上流的血都是脏的。
灶洞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冒,老爷子说完话继续扇风,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老太太屁股压着板凳,下垂的嘴角缓慢地挑了挑,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烁出精明的光,眼珠斜向她的小女儿:“萍子啊,你说你一个寡妇,还带个小拖油瓶子,有人肯要你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何况还是这样一门好亲事,你就知足吧。”
知足?那杀猪的老张,是个跛子,大冯初萍三十岁有余,小时候她一直叫他张叔。
“柠柠,我们走,我们走。”
手上装满年货的编织袋还未落过地,冯初萍牵起女儿,毫不留恋地转身,一秒都不愿多待。
见人要走,大嫂脸上虚伪的笑终于露出马脚,显现跟老太太如出一辙的刻薄,粗糙的手扯住她的胳膊,尖利道:“走什么呀,快过年了,不来家住几天?再说孩子还饿着,先在家吃顿饭,你有什么意见,咱慢慢谈。”
冯初萍比她瘦弱,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她,一字一顿颤声道:“这不是我的家,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说完,她拉着赵星柠快步离开,无视身后来自亲生母亲的咒骂。
大嫂赶忙追出两步,被大哥和老太太喝住。
大哥不屑道:“不用追,有她回来求我们的那天,她在市里给人家当保姆,能赚几个钱啊,当自己是什么好货呢,我呸。”
大嫂怒上心头,掐着腰骂道:“她后悔有个屁用,我们等得起,老张等不起,那老头有钱,还差她这门亲事了?妈你那老皮脸就不能笑一笑,为了钱,跟她说几句好话怎么了,啊?那可是二十万的彩礼啊!”
身后一家人的吵骂扰攘已经跟冯初萍母女无关了。
在站点等到深夜,顺路的长途汽车方才路过,冯初萍抱着女儿坐上车,身体缩在座位里,无声落泪。
赵星柠摸摸她的脸,软软地安慰:“妈妈,别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