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旧约
01
窗外雪落无声。
姜宛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好像这是她最初和最后一个和他在一起的雪夜。
“我不想……”
她的语言无力,因为凌然看见了她的泪。它解释了一切。
“我知道。”
他双臂环抱她,半跪下,头埋在她胸口。衣襟敞开的时候,可以瞧见胸口的伤疤。
“我说过,在我这里,你来或者走都可以。那现在,你想让我走,还是留下?”
卧室里没有灯,她借着雪光捧起他的脸。这男人气质中有天赐一种冰冷的风流,离群索居,但眉目温柔,尤其对她。千种灾难都曾降临在他命运里,但不起波澜。
她很想爱他。从前不过想想而已,现在则渴望,能躬身承担他的命运,哪怕命运是狂风暴雨。
“我不想你走,不想把你让给别人。你只爱我,好不好。”
她这样说了,没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就把人弄到床上,细密地吻。
碰过的地方都被吻了一遍,他好像是嫌弃自己脏,很注意覆盖所有痕迹。她眼泪止不住,也不想止住。那一瞬间她理解了自己,也理解了当年的姜凝。
弄到凌晨,她睡了又醒,身边没有凌然。从卧室赤足走到办公厅,看到他坐在灯下看文件,眉头微蹙。都是用硬盘拷贝过来随身带着的信息,她故意站得远,等他收拾了,才走过去,坐他腿上,蜷起来。
“不睡了?”他声音低沉,抚摸她上下,带着尚未飨足的倦意。昨夜他们后来什么都没干,就是接吻和拥抱,纯情得离谱。姜宛抬头舔他喉结,被按住。
“我们得有计划,不能一见面只有做。”
“你不想做?”她蹭他。那位置的变化不要太明显。
“不想。起码现在不想。”他强忍着,把她挪了个地方。
“路过的蚂蚁听了都想笑。”她主动摸他,把人摸得耳根通红,仰头靠在椅背上,呼吸低沉。
“宛宛,别,先听我说。”他用沉溺在欲望里的眼神看她,手握住她腰。姜宛不动了,低头看他,眼神勾引。
“今天是农历年二十九,我们去约会吧。”
他说得诚恳,握住她手,吻了一下。黑手绳在她腕子上晃荡,他看见了,眼神沉下去,把手绳解下来。
“这个怎么在你这?”
“不是你给我的……什么约会?”姜宛专心勾引他,被这么一问分了神。
约会,一个多遥远的词。
“出去逛街,看电影,吃东西,在水族馆或者摩天轮上拍合照。每个情侣都有的那种约会。”
“你打算这辈子就和我做完这些事吗”,她绕他手指:“不留点给下辈子。”
他还是没忍住,把她抱到怀里亲吻。好在办公椅够大,可以试很多姿势。
“下辈子变条狗来找你,记得给我开门。”
02
她在他怀里睡着了,办公桌和座椅上都是水渍,不堪入目。凌然把她抱到床上又睡了一会,醒来他在身边,把餐车推到她一侧,喂她吃早饭。
“我又不是……”
她刚想说她四肢健全不用这么夸张,凌然勺子上的奶油就掉在她睡衣胸口位置。
他眉尖一挑:“一般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我来舔掉。”
姜宛:……
等处理完之后她面红耳赤起身,而凌然早就穿戴整齐,精神抖擞站在床边,把她抱起去沐浴梳洗。
“别太惯着我了。”她很小声。
”这是我的台词。”他提醒她:“而且,我不惯着你还能惯着谁,昨天你塞给我的人吗。”
她还在醋:“不许提。”
“好,不提。”他笑,踹开浴室门,把人放下:“我老婆会吃醋了。”
”是你前妻。”姜宛纠正。
“是啊,感情问题离婚了。我不是正在追吗。”他把人抵在梳洗台,让她看向镜面,看两人紧贴在一块的样子,看她迷乱的表情。
“快点整理好出来,我等不及,前妻姜小姐。”
03
他们约会第一天上午,姜宛带着凌然开车上红螺寺求签。
“你第一天约会就想干这个?”
凌然叼根姜草糖戒烟,戴墨镜,开车时袖子挽上去,新长出的胡茬微青,她刚感受过硬度。姜宛瞧他一眼,眼角上扬。
“求姻缘嘛,很灵的。”
“你什么时候信这了。”他看不透她小心思,但无所谓。心情好,车载音响放着lanadelray的oldmoney。
“ifyoucallforme,iwillrun,run,runtoyou.”
如若你呼唤我,我会朝你飞奔而来。
她听着忽地笑了。“你知道吗,我高中毕业后,在学校附近酒吧打工,也唱过这首歌。”
他看她一眼,也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知道。”
她琢磨不透,等想起来了,脸腾地烧红。
和凌然相遇的那天晚上,她唱的也是那首歌,唱完就把人给睡了。
两人莫名陷入尴尬寂静,姜宛试图打破寂静:
“你当年为什么要和我……你喜欢对方主动?”
凌然把甘草糖叼到嘴里:“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
“我什么样的?”
红灯,他把人揽过去深吻,甘草糖的味道在嘴里融化。她被吻得忘记了原初问题,只记得多巴胺分泌后的快乐。
“想想待会求什么签,宝贝儿。”
她被一声宝贝儿叫得有点迷糊,也觉得他反常。
“你嚼甘草糖做什么,戒烟吗?”
“嗯,戒烟。”
“为什么这时候戒烟?”
“如果你想要小孩”,他摸鼻子:“得有准备。”
姜宛噎住,几秒后才反击:“我什么时候说要,要和你有那什么了。而且……”
而且万一你死了。她没说出口,侧过脸看窗外。
“我会活着回来。”
她转过脸,没听清似的。
“我说,我会活着回来。因为你保佑我,你每次都能保佑我。”
他重新把手绳系好,亲她一下。
“到了。”
04
红螺寺出来,两人都神神秘秘。姜宛下台阶险些绊倒,被他扶了一把。
“这么心虚?求的是和哪个野男人的姻缘?”
姜宛呸他:“你一个都累死我,两个我早死床上了。”
“觉悟很高。”他点头赞许。
手牵得很紧,她瞧见他兜里电话调了静音,但震动好几次。
“如果实在有急事”,她抬头笑,眼睛弯成月牙:“去吧,我没有关系的。”
“今天我只有一件事儿,就是约会。”他帮她开门,进了车,他把车门关上,走到不远处,和一个黑衣男人交涉。几分钟后,对方掏出一张相机存储卡,交给他。
“什么情况?”她紧张,等凌然回来,立即开口。
他摸她头发,笑了笑。
“狗仔代拍。”他把存储卡递给她:“今天的存货被我买下了,回去挑几张好看的,发我一份。”
“进门之前就发现了,这哥们技术不错,器材也好。我还要了张名片,让他开年换个公司上班。”
”你连代拍都坑啊。”姜宛感叹。
他又戴上墨镜,帮她系好安全带:“晚上去个地方吃饭,有个人,想带你见一见。”
姜宛紧张:“谁?”
他拍了一下方向盘,组织语言,最后放弃道:“我妈。”
姜宛咦了一声,哦了一声,又啊了一声。
“不用紧张,她其实是……我战友的妈妈。”
“他牺牲之后,我每年过年,都去她家里吃饭。偶尔她也……催催婚。”他咳嗽一声:“你别介意。”
05
姜宛和凌然后到的,开门之后,发现林燃和宋燕也到了。
地方在东城胡同里的家属院,林秘书去开的门。他今天没穿正装,换了套休闲服,瞧着更像个大学生,还是年年被评十佳的那种。
他视线很快掠过站在门口的两人,凌然紧握着姜宛的手,十指紧扣。只扫了一眼,林秘书镜片后似乎是微笑了一下。
“决定了?”
是姜宛先开的口。
“决定了。”
林秘书把路让开,她就牵着凌然走进去。被牵着手的人低头不语,笑得很荡漾。
“啊啊啊宛宛,你也来了!”
宋燕扑上去一把抱住她,两人抱成一团。厨房里传来响动,一位略年长的女人走出来,摘了围裙,戴上老花镜,站在不远处瞧着他们。
姜宛不好意思地站直了,规规矩矩按着凌然教她的称呼问好:“陈姨,过年好。”
女人很高兴,牵了她的手坐下。林和宋迅速去厨房帮忙,凌然在一边添茶添水。
“姑娘真漂亮,怪不得我们家凌然喜欢你。”陈姨瞟他一眼:“这人啊瞅着年纪大了,就是不肯找,愁死我。你俩领证儿了吗?”
姜宛哽住,思考了一会,才摇头:“还没。”
“凌然!你怎么回事儿呢?怎么能耽误人家小姑娘呢,是不是又拿工作忙那一套理由应付人家了?”陈姨按了按眼镜,神色威严。
凌然像个挨训的学生,坐在对面唯唯诺诺,嘴角却挂着笑。姜宛在桌下踹他一脚,被反勾住,鞋顺着她腿摩挲。她红了耳朵,把杯子放下去。
“对对对,陈姨。我可想结婚了,他就拿借口应付我。您说他是不是不想结啊。”
她撒娇。今天穿了高领兔绒毛衣,活像个成了精的兔子。手挽着陈姨胳膊,委委屈屈,眼角泛红。
“他怎么能不想结呢!”陈姨拍桌起身,走进内室。凌然抓住机会握她的手,被一把打开。片刻后女人回来,手里拿着个暗红的本子,放在桌上。
“这是陈姨的房产证,姑娘。你俩结婚后,这房就过户给你。凌然那兔崽子不识好歹,不知道女人结婚有多辛苦多受委屈。我这套是学区房,小孩儿以后幼儿园,小学,都在咱这儿上,我来带。”
凌然被这一拍震了一下,姜宛也愣住。
“哎哟,姑娘,你别哭呀。陈姨我年轻时候一穷二白,房子也是公家的。现在什么都有了,就是家里没人。你说我要这些有什么用?”
“妈你先收着吧。我和姜宛……还没商量过这些。”
看姜宛眼角当真泛红,凌然也急了。两人手忙脚乱地安慰她,直到她破涕为笑。
“我不是……我是高兴。”她又哭又笑,把陈姨也给逗笑了,摘了老花镜,感叹。
“你俩呀,我看能成。”
“从前这孩子老是独来独往,瞧着吊心。今天他来,脸上那真是没一点愁苦相。都是因为你呀,姑娘。”
女人握住她的手:“凌家的人,冤孽深。你是个有福的孩子,能保佑他。”
“保佑他什么?”姜宛不由自主,这句话脱口而出。
“让他活得像个普通人。”
凌然没再听下去,站起身叼了根甘草糖。
陈姨抬头瞧他:“这么大人了还吃糖。”
凌然笑:“备孕。”
姜宛:……
恰在此时宋燕和林燃前后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燕子耳朵尖,先听见了:“备孕?什么备孕?谁备孕?”
姜宛捂住她的嘴:“别说了你。”
宋燕笑得见眉不见眼:“那我能当你小孩干妈吗,宛宛。”
林燃把燕子手里的盘子自然接过来,低头问她:“姜小姐的事她自己决定,倒是你呢?”
宋燕跑了,林秘书摇头坐下,布置杯盘碗碟。姜宛八卦之心又熊熊燃起,悄声问金丝眼镜男大学生:
“你俩怎么回事儿啊。”
林秘书淡定的表情中出现一丝裂缝,像个深闺怨女:“她说我是她的一月男友。”
“牛啊。“姜宛吃惊。“早知道我也……”
“你也什么?”凌然走过来,给她嘴里塞了瓣橘子,手搭在她后腰上按了按。
“我也不敢。”
06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电视里播着新年祝福,眼前坐着亲友挚爱。她几次试图喝点白的,都被凌然按下,只准她浅喝点红酒。
临走时,陈姨给她塞了大红包,千叮咛万嘱咐,说凌然欺负她的话尽管来找,给她做主。‘
上了车,凌然瞧她还在发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想什么呢。”
“今天真像一场好梦。”她靠着椅背,抻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挂在他身上。“有你,有个吃团圆饭的地方。”她脸埋在他胸膛:“今天要是不会结束就好了。”
他没说话,手抚摸她头发。
“回家吧,我们。”
两人久违地回了家。自从她走之后,似乎这里就没变化过。触景生情,两人都心情复杂。凌然帮她脱了鞋,把人抱去浴室。姜宛撑住门问他:“一起?”
“你今天太累了。先休息。”
他按住她饿虎扑食的动作,把人扭送进去:“你对我需求很旺盛啊。”
她委屈:“我年纪小嘛。”
凌然给她关上门,力道不浅,带点个人情绪在。姜宛暗叹他惊人自制力,迅速洗了澡,穿了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睡衣,蹑手蹑脚走出去,看见他正坐在客厅一角瞧着手里的什么,表情很严肃。
“你在看什……”
她凑过去好奇看了一眼,立即脸红到脖子根。抢过平板,合上。
“你你你怎么还有室内的监控!”
平板合上了,视频还在播,声音溢出来,回响在空旷客厅里。是她的呻|吟。
那是凌然在她生日放鸽子,她意识到他被威胁,预备离开这座房子的那晚。收拾好了所有东西之后,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失落的感觉。而他的大衣,他的气味,还弥漫在空间里。
未及细想,她从床头找到一盒他常抽的烟,点燃。披上他的大衣,半躺在沙发中央。
凌然的味道,凌然的诀别神情。姜宛无师自通,第一次学着自wei。
屏幕里回荡着她弄到最后的叫声,是他的名字。辗转反侧。
发髻散乱,一缕头发遮着她半个眼神,高跟鞋蹬在玻璃桌上,大衣随之震荡,烟灰掸落在地,一颗一颗。
凌然把视频关了,把人按在沙发上,兔绒毛衣掀上去,握住。
“原本想今天放过你。”
他低头,姜宛仰头。声音很棒,指甲扣进后背。
“现在我反悔了。”
“早知道你这么爱我,一秒我都不会等。”
双腿被握住,抬起。两人都对彼此熟悉,前xi都没怎么费力,更何况他今夜服务意识极强。目光浇灌她,太过炽烈。姜宛咬着牙,决定不先投降。但还是会逸出一些声音,激起他进一步的独占欲。
“据说人死之前会看到白光。凌然,我tm是不是快死了。”她呢喃。
”你不是快死了”,他坚实胸腹就在眼前,只是晃得看不清。“你是快爽死了。”
中途他去倒了一回盐水,递给她。姜宛没喝,看他站在床前把一瓶喝下去,喉头吞咽,身上胡乱搭着件睡衣,发梢滴落没吹干的水。
墨浸过的一双眼。
“凌然?”
“嗯。”
“记住,我爱你。”
他停顿,把水搁在一边,俯下身吻她。
“记住了。”
07
《浅水湾饭店》的初演时间是大年初一。
撞档几部贺岁大戏,但好在剧场和导演的票房号召力强,几场都售罄。姜宛闭关排练,连着几天,没见着凌然。
但他会每晚给她打电话,闲聊,或是不说话,听彼此的呼吸。
他行程保密,每次打给她的号码也不同。迟钝如她也嗅到了危险气息,更何况每天都能见到许煦。连他的神色也不如从前那般自在。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每天会查凌家的相关新闻,都是些离寻常生活遥远的信息。但能看出那个版图越开越大,到了可怖的程度。所谓窃国器为私用,他们做到了极致。年轻一辈早就换了国籍投身影视或做爱豆,转战娱乐板块,但那些都是障眼法,根本是为协助洗钱和财产转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凌然的结局几乎注定。然而就算走到这一步,她还相信他在下一盘大棋,且所执的是白子。
最后一天。
前一晚,凌然给她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大年三十,她在姜凝家里。握着手机的姿势有点颤抖,听见那端泠冽风声。
“明天,我去看你的戏。”
“好啊。”她笑:“我有家属票。”
“宛宛。”他声音压低。
”如果我到不了”,他强调:“我是说如果。”
“我就派人过去,在你谢幕时,送一束黄玫瑰。”男人一字一句地说,她几乎将听筒那侧贴在耳朵上。“你认识的人。”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两人站着听风声。
“你最好能滚回来。”
他声音轻浅,但在她心里震耳欲聋。
”我爱你。”
08
演出开幕时,恒安街旁的大剧院人潮汹涌。化妆间里,姜宛在妆台前坐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井然有序中也有激动与紧张。
《浅水湾饭店》首演,很多大人物也来看,因为原着有名。姜宛知道有许多人会来,但不知道他也会来。
凌老爷子是坐轮椅来的。繁忙化妆间全部清空,留出十分钟。
半个月不见,他老了许多。姜宛坐在一边,与他平视。许久,老人先开口。
“你原来是罗星沉的女儿。”
她只是瞳孔颤动了一下,就恢复如常。老人见她拒绝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
“凌家和你父亲有仇,你知道么?”
“我有个孙女,叫凌云。当年嫁到漠北军区,后来那人一直升上去,迷失方向,犯了错误,和南边勾结,做du品生意。”
“凌家为和他撇清关系,费不少力气。当年漠北那事被追到南边,死在那的警察,有一个叫罗星沉。”老人清了清嗓子:“你说,这事和凌然,有多少关系?”
她握住旗袍一角,没说话。
”我老了。”
他靠在轮椅上,眼睛缓缓闭上。
“凌家的债,还到他这辈儿,算是还尽了。放手吧,姑娘。”
凌老走了,化妆间又恢复忙乱。但众人看她的眼神有了轻微变化。她知道多数人以为她攀上了巨型靠山,从此羽化登仙。但姜宛惨白的脸色又分明告诉他们:没有那么简单。
这时大幕开了,响起剧场预先录制的观剧须知。舞台监督的声音在耳麦里响起,提醒她去侧台准备上场。
姜宛迈开麻木双腿,像个木偶人。
暗无光亮的侧台贴着许多荧光贴纸,指引方向。她只觉得自己在过奈何桥。许煦站在冥府之路的尽头,白西装挺括,潇洒。一张游戏人间的脸。
她关了麦,走到许煦身边。
“你妈妈,是不是叫凌云。”
许煦瞧她一眼,眼神悲悯。
“凌老爷子来过了。”不是问句。
她点头。
“是啊。”他插兜,看台上的物件。八仙桌,高脚凳,对联金漆剥落。泼天富贵到最后,就剩下这么一点东西。
“严格来讲,你和我,和凌然,都有仇。我杀了诺坎,也不能弥补当年我爸犯下的罪。你恨我最好,但也别放过凌然。不过,他想必已经盘算好了。”
“你们这么折磨我,有意思么?”她甚至是微笑着的。
一寸相思一寸灰。她现在看台上,全是锦灰堆。
“就当从前都是演戏吧,宛宛。你在台上爱我,就够了。”
剧场须知播报完毕,观众都已入席,翘首以盼这场大戏。没人能逃得脱。
“好啊。我最后再爱你一次,许煦。”
舞台监督倒计时,灯光亮起。
“但爱也能让人去死,你知不知道。”
09
那场戏她练了成百上千次,闭着眼也能演完。只是到上半场结束的时候她有点恍惚,像大梦初醒。
戏卡在许煦和她的那场床戏。舞台灯太亮,她根本看不到台下的观众。直到所有灯光熄灭,换场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在第一排看到了凌然。
他今天穿制服,整饬,挺拔,一株白杨。
她回后台换妆,听到工作人员小声的议论。
”听说凌老爷子突发心脏病去世了?”,“不会吧,就刚才那个?”,“对啊,听说刚出剧院就心脏病突发,人当场走了。”,“唔哟,这么晦气。”,“别瞎说,老爷子九十多了,也是喜寿。”
她闭了闭眼睛,整理发网。仰头笑着问化妆师:“眉毛这么画,行么?”
下半场演得顺利,她用尽全力。
唯一差点崩溃的一场戏,是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人重逢在轰炸后的香港,在空房子里相依为命,决定做乱世寻常夫妻。
她躺在空房子里,身边躺着范柳原。她忽然地抱住他,两人沉默对望。
“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两句台词事先录好,在舞台上作为背景音播放。她忽然就撑不住了,那些过去支持她的基石接连垮塌,一片灰尘也能让她不堪重负。
戏演完了。
所有人站起身鼓掌,姜宛游魂般站着,却还是笑得出来。
这就是戏子。人生一败涂地的时候,还要在台上扮演成功。
黄玫瑰也好,人也好,她都不要了。
“姜宛。”
她被一声呼唤叫回魂,转头看,是许煦,拿着一束黄玫瑰。
“有人托我带给你的。他到不了,而且大概……之后也不能了。”
姜宛没接。皱眉,想起某件事,问许煦:“黄玫瑰有花语么?”
“失去的爱情,为爱道歉,还有幸运。”
她在台上掩面而泣。当夜新闻通稿里被解释为首演成功如释重负。与之相连的还有若干不起眼新闻,在时事新闻最底层。
某国字头重工企业被查,涉及若干重大违法行为,相关人员已被控制,打量流失海外钱财被追查并冻结相关账户,涉及多个影视圈名人。
她披大衣跑出去,果然在剧场门外不远处见到了林秘书。
他依然是那个样子,只是见到她时摘了眼镜,远远鞠一躬。
“姜小姐。”
“他人呢。”
姜宛紧紧攥住他袖口。
“姜小姐,你别急,听我说。”
“他人呢!”
“姜小姐,我是原本的凌然。他是约书亚。”林秘书看着她眼睛,姜宛深呼吸,镇定下来。风雪弥漫。
“八年前,我在东南亚遇见他。我们都是孤儿,他有他的仇,我有我的仇。我要把凌家彻底毁掉,他的目标,和我一样。”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的母亲,是那天你见到的,陈姨。他唯一的条件是毁了凌家之后,给他自由,上边答应了。”
“他说凌家杀了她最爱女人的父亲。除了替她复仇之外,别无生存目标。所以受了国安条件极其苛刻的训练,七年。”
“一个小时之前,他在上次卸货的地方,被包围了。人是凌老预先埋下的。他最近发现端倪,但我们已经收网。盛怒之中,出此下策。”
林燃说完,姜宛还是木的。
”你说,他在哪。”
“符拉迪沃斯托克。尸体我们还在搜寻,爆炸物太多。但,别抱希望。”
林燃把一封信交给她,里边只有一个小金属物件。
“是钥匙。他在纽约留了东西,原本要我连手绳一起全烧掉,但我觉得应该留给你。去看看吧。”
10
三天后,纽约下城,唐人街doyersstreet。
她第一次来这里,却觉得熟悉,因为是他从小住过的地方。终点是一座小教堂,门前挂着黄铜牌,写英文名字,王牧师。
她推门,门就开了。沉重木头吱呀作响,灰尘飘落。她走进去,看见圣母怜子雕像,一排排座椅。阳光飘进的地方是讲台,老管风琴。
她走上二楼,木质楼梯狭窄,顶楼是一间阁楼,钥匙孔生锈。她掏出钥匙,转了几下,打开。
房间简朴,干净。墙面正中央贴着一张海报,海报上是个她认识,却又不认识的人。
八年前的她自己,意气风发,锐利如玫瑰。演出名录上,她那一栏,写着rosa。
她都想起来了。
rosa从来都是她,只有她。凌然知道她的一切,灰暗的,光亮的,痛苦的,幸福的。在她尚未察觉的时刻,曾和那个在纽约浪荡的少年擦肩而过,却刻下过于深刻的印痕。
床上放着一封信,封口的火漆崭新,比房间里的其他一切都光洁鲜亮。冬季阳光晒在上面,美得残忍。
写着是给她的。
阳光璀璨,她打开信,在窗前开始读。
“我亲爱的rosa。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或许已经不在了。但千万,别为我伤心。此生能爱上你,是我的幸运。
我遇见你,是很早之前,后来也去漠北找过。一度,我以为你死了。后来,在泰北遇见你的父亲,得知你还活着的事,我极高兴。但罗星沉牺牲,我没能救他。从那之后,我决意在你生活中消失,但违约了。
我不能不见你。
我所受的所有幸福和痛苦,都是对我违背誓言的惩罚。你不要为此而自责,更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你应当活下去,活得比我在的时候更好。
我爱你,穷尽所有世上的语言,都不能倾诉我的爱之万一。
我从前不希望你知道全部,因为沉重的爱也是重担。宁愿,你以为我是短暂地爱了你一个冬天。
但我是幸运的,现在,我把所有的幸运都留给你。
josh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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