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姜宛睡得很沉,难得没做一个噩梦。
她从前经常做一个奇怪的梦,开车越过荒芜城市,四周都是钢铁废墟。她漫无目的地向前开,只是飞驰。停下来会怎样?没人在后面追杀她,但就是不能回头。
回头就会被过去淹没。
醒来时凌然不在,餐桌上摆好早餐与药,旁边另压了张字条,说曼谷高峰时段交通拥堵,赶时间的话,他还有辆哈雷,钥匙就压在字条上。
姜宛陷入沉思。原以为睡一觉可以加深理解,却发现睡了之后谜团更多。凌然沦陷快抽身也快,昨天哄着她做到凌晨的是他,早上连招呼都不打就玩消失的也是他。屋里整洁干净,完全没有昨夜的荒唐痕迹,连被单都换了,军人都是体力怪物吗?还是她记忆和梦境混乱了?
她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向下俯瞰。看见窗上几个凌乱的手印,她的手印和他的手印,落在不一样的高度,还分布在好几个地方,脸才腾地烧起来。
不是幻觉,她昨天确实把凌然给睡了,还睡得很彻底。
手机一响,铃声是她特意设置,经年累月,还是a许煦。
她接起,是熟悉的慵懒声线。
“早上好,姜宛。”
昨夜叫得太剧烈,她有点哑,姜宛清了清嗓子。对面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就冷漠了许多。
“想知道七年前的事?今晚十一点,来cru,刷我的卡上去,卡在剧组酒店大堂,报你的名字拿。以及,切记,别被人跟上。”许煦今天惜字如金,说完就挂了电话。
cruchampagnebar,曼谷最贵的高空酒吧之一,夜景绝美。手机黑屏,倒映姜宛的脸。多情似无情,天生的戏子。
怎么说呢?如果所有故事都得有个结局,这次起码谢幕舞台搭得漂亮。
十五分钟后,姜宛开着凌然的黑色哈雷上了车道。此时朝阳初升,能目睹曼谷中心区渐次醒来,人潮涌动,车水马龙。所谓人上人的虚幻感就是从这些看似真实的细节中累积而成:我成功,是因为我努力,而不是足够幸运。如此自我麻痹几年,迟早深信不疑。
飙车很爽,但她只开到一半,就停在路边,看湄南河穿城而过,点了支烟。
等了几分钟,一辆迈巴赫路过,停车,下来一个黑衣黑发的年轻人,金丝眼镜。
“林先生。”她招手问好,笑得乖巧又礼貌:“这么巧。抽烟吗?”
他倒也淡定,走过来与她站在一边,看河景,假装闲聊的样子。
“姜小姐,什么时候发现我在跟踪你的。”
“凌然知道,我昨晚听见了他和许煦说的事。”姜宛的烟没过肺,笑吟吟的,抽了几口就把烟掐了。
“请转告他,我的事我自己会去查,从小命硬,死不了。”
对方笑了笑,没接话。金丝边眼镜下现出两个梨涡,好似刚毕业就来黑心老板手底下干活的斯文男大学生。姜宛素来思维发散,叼着烟蒂灵光乍现:
“林先生,你叫林燃,六哥叫凌然,同音不同字,是巧合,还是后来改的啊。”
林燃的笑里歉意更明显了,低头摘了蓝牙耳机,从兜里按下通话键,把手机给了她。姜宛接过,证实了真是凌然本尊在监听,难得有点慌张。
那边倒是没事人似的,平淡悠闲。隐约能听见周遭声音嘈杂,像是在开车。
“喂,姜宛。休息得还好吗。”
就是这嗓音昨夜在她耳边涌动,一瞬间无数凌乱片段涌入脑海,姜宛努力把那些旖旎片段压下去,才能继续谈话,声音却不自觉地放轻:
“凌然,我不需要你派人跟着我。”
“叫我约书亚。”
“什么?”她被他这一打岔,愣了一下。
“像昨天晚上一样,叫我约书亚。”他说完笑了笑,好像讲了个多么好笑的事情。但语调柔和亲切,发自内心地愉悦。
简直像是真的在谈。
姜宛拿着电话,在湄南河边的风里恍惚。她记起昨夜是有个片段,在夜深极深处,她被碾磨得语言系统紊乱,凌然还是节奏感很强。吧台酒杯震得摇晃,他托着她全身的重量。
“姜宛,你看清楚,我是谁?”
她头发遮住视线大半,但谁是谁一向分得清楚:“凌然。”
但这次他却摇头,额角抵着她下颌,声音哑成一把大提琴。
“约书亚,叫我约书亚。”
十一月热带的风里,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与再次被确认,她冥冥中听见某个魔盒被打开了。
啪,一声。然后许多未曾预料的,属于过往的咒诅与承诺,都一一浮现。
02
“约书亚。”她笑眯眯的,从善如流。不就是个在称呼上有怪癖的合作方,在圈里混这么多年,什么变态没见过。
对面没回应,只听见背景里嘈杂风声。许久,他才低声笑了一下,回了句嗯。某种大型肉食动物饱餐之后,内心十分满足的情况下,会给予人类的回应。
姜宛突然有种目击金毛狮子枕着她膝盖摇尾巴撒娇的感觉,震惊之余,竟然还有一丝……窃喜?
她迅速甩掉脑子里进的水,换了个进攻方式,用平生最嗲的语气开口:
“宝贝~我今天很累的,想自己出来散散心。林先生跟着我也怪累的,你放人家自己逛街好不好?”
姜宛眼角瞄见林燃也听得嘴角一抖,明显是被恶心到了,还是咬牙把戏演下去,还没继续表演,听筒里凌然就笑了。
“别演了,姜宛,我不吃这套。”说完,他又压低声音,补了一句。
“我还是喜欢你不太配合我时候的样子。”
滴,姜宛闭上眼睛,按下结束通话键。啊呸,臭流氓。
她满脸黑线戴上头盔,和林助理十分默契地各走各路,同时上车,发动油门,离开主路。这波需要耗到十一点,还得躲过凌然的眼线。姜宛大脑cpu快要过载,索性打算走混乱路线。
多亏了他的哈雷,她灵活穿梭在早高峰车流中,很快甩掉了身后的迈巴赫。车开进闹市区,也是曼谷最繁华的商业区——暹罗广场,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当务之急:化妆易容,最好谁都认不出来她。
一整个白天,她都耗费在四处游荡上。剧组因为大巴车劫匪案件暂时停摆,制作组都在全力处理遇害司机的善后赔偿问题,以及和公关商量舆论对策。好在这位导演素来佛系,索性给演员们放了几天假,集体留在曼谷体验生活。演员群里刚发了消息,下午就跑得不剩一个。
毕竟这里是曼谷,来都来了,享乐第一。
下午五点,centralworld商圈。中央喷泉边错落木质阶梯,有个面貌姣好的亚裔女孩,晃荡着长腿,坐在阶梯上——吹泡泡。
彩虹色泡泡明明灭灭,姜宛玩得挺开心。
她化了浓妆,全身行头都换了,合约在身不能染发,就买了个假发,白色发顶从中间挑染赤橙黄绿青蓝紫。紧身vintagegucci上衣束胸又露腰,电蓝色漆皮短裙,铆钉长靴,背包上还挂个哆啦a梦。
她现在就是个大隐隐于潮人堆里的朋克妹妹,路人都不敢多瞧她一眼,怕辣眼睛。
姜宛撑着下巴,看泡泡在太阳下碎裂。广场音乐浮夸,有少年人在玩轮滑,轻快自由。她想起方才自己去酒店,服务生果真听到她名字就将许煦的卡给了她。
还有六小时。以凌然的搜查能力,在曼谷中心城区再次找到她并不难。但她只需要一个时间差,能在去cru之前短暂甩掉身后的人。
恰在此时手机响了,居然是许久未联系的经纪人打来的。她心里有一丝丝感动,刚接起,却是被公司的人事通知,原来的经纪人不愿意带她了。
原因呢?她低声下气,继续问。
原因?你看看新闻吧小姑奶奶。最近你们剧组在曼谷负面新闻那么多,公司替你公关费用都掏不起。这把高端局我们带不了你爱找谁带谁带吧。
电话挂了。她吹了最后一个泡泡,看它破掉,然后打开联系人列表,又打回去。
“您好,我决定跟贵公司解约,走流程吧。”
通话比刚才简短,彼此都松了一口气。随后的流程就简单了:协商赔违约金,打官司。
三年前她债台高筑,得了什么都当救命稻草,冒险签了这家公司,合同里全是霸王条款。这几年她挣的钱几乎没到自己手上,资源还是她自己一家一家剧组跑来的。
放下手机,她躺在宽阔台阶上,长长出了一口气。这部戏她一定要演好,拿到片酬,支付违约金。否则只能去跳湄南河。
想到这儿,她自顾自笑得前仰后合。纯赌徒啊,姜宛。
此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孩的清脆声音,竟然是普通话。正在和手机里的某人激烈争吵。姜宛好奇,回头看了一眼。女孩玲珑清秀,比林燃更像刚毕业的大学生。手里拿着厚厚一沓材料,翻得比数钱还快。
“您别这样说,我们家kevin很优秀的,您给他一次机会吧!”
姜宛5.2的视力立马瞄到了她手里的相册,是个选秀上来的十八线新人,之前恰和她在一个公司。帅是帅,但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出道之后就四处勾搭圈内富婆捞钱,日渐肾亏,唯一好用的脸也是瞧着一天不如一天了。
你家kevin知道你为他这么拼吗。姜宛在内心吐槽,顺带感慨了一下别家粉丝的忠诚度。谁知身后的话题180度转弯,变成了职场车轮战,围绕要不要让kevin接下那个品牌的分区分季度小代言进行了若干次battle。女孩口齿清晰思维缜密,关键还对那十八线小明星的履历如数家珍,姜宛觉得kevin自己都未必比她更清楚。
原来是个职业经纪人,姜宛的耳朵瞬间支棱起来。听了一圈前因后果,末了却听到一句:“这个项目谈不下来,kevin我也不带了,我要辞职。”
好家伙,同病相怜。
下一秒,身后的女孩关闭通话界面,夜间喷泉亮起。上千个光束射向天空,带起琉璃般飞溅的水花。人们同时欢呼,一起欣赏这片日常神迹。
女孩还在发呆,手边忽然多了一瓶水。她抬头,瞧见一个白发七彩挑染,假睫毛上能挂灯笼的长腿美女,心情有点复杂。
姜宛没在意,把水递给她,用普通话问好,字正腔圆:
“刚才听到你打电话了,你是经纪人?好巧,我是艺人。”
姜宛自认为笑得挺善意,但忘了自己现在的造型整个就是阳光彩虹小白马。笑一笑,对方就退一退。她再接再厉,伸出手勇敢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姜宛。”
她没想到,女孩两眼忽地放出光来,一拍大腿。“你是姜宛?我看过你演的戏!”
姜宛心里扑通一声,简直感动得要哭。女孩立即伸出手握住她的:“你演过那个什么小网剧,和kevin一起拍的,是不是?天呐那剧里唯一能看的也就是姜老师你那段打戏了。哦对了,我叫宋燕,您叫我燕子就行!”
她感动得泫然欲泣,然而就在此时,眼角余光瞧见了不远处路边停着的迈巴赫,林燃还是找到她了。
“燕子,你刚辞职了,是吗?想不想接着做艺人?我刚成立工作室,刚好缺个经纪人。可以的话,明天就上岗。”
姜宛握着她的手,十二万分恳切。她什么时候成立的工作室?三秒之前。
“好啊!”女孩迅速回握:“您的联系方式我都有!只是,我是军医转业,只有半年工作经验,您觉得我能……”
姜宛重重拍下她肩,表情严肃:“我相信你。”又话锋一转:“但在此之前,需要你帮我个忙。瞧见那边车里那个黑衣帅哥没有?他是最近一直在跟踪我的一个,嗯,私生。我想请你帮我暂时把他引开一下。否则我晚上的活动参加不了。”
“姜姐,你都有私生粉了?!!”
姜宛:……
十分钟后,姜宛目送着她的新经纪人买了支冰淇淋,堂而皇之走到刚下车的林燃面前,装作无意地把冰淇淋掉在他黑西装上,又手忙脚乱地越抹越乱,她则骑着哈雷消失在夜幕深处。
终点,cruchampagne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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