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姜宛以前想过很多死法,其中有一种,就是如果有幸,可以去泰国找到埋罗星辰的地方,让她挖一捧土。坐船开到公海,她就带着土一起跳下去。
这垃圾世界她实在是待腻了。
这是她看到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之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第一个念头。好,太好了,她终于可以去死了。
天色昏黄,摄制组耐心等着。导演拍外景很挑剔,一定要等到最合适的那个镜头出现,残阳恰好卡在金山寺半腰上的时刻,黄金熔融后的色泽铺满广场,有一束光恰好穿透阴暗云层,穿过那个被称作“大秋千”的巨大牌坊,照在人间。
姜宛就要在那个瞬间出现,不能早一秒,也不能晚一秒,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云山雾罩的一件翡翠色真丝吊带裙,开司米披肩。她踩着命定的鼓点,走上一条不归路。
不归路的尽头是一个长相带妖气的男人。大巴车站附近各个角度都埋伏着摄像机,现场收声加后期配音,滑轨载着镜头寂静掠过。突发情况不存在,在这里,一切相遇都是精密计算的结果。
大巴车招手即停,停下时灰尘在她脚底升腾。姜宛长了一张昂贵的脸,车上拥挤,喧闹,肮脏,但她不在乎。她就像是从这泥泞里突兀长出来的一朵白莲花。
许煦给戏很快,在车里打电话,战术靴抵在前座上,听见车里瞬间安静,瞥过来一眼。
就一眼。万象更新,宇宙生灭。
姜宛接戏也快,眼神给足,知道镜头在哪,走路时候应该往哪个方向扭腰。她在堆着海货与生鲜蔬菜的狭窄过道里羚羊似地穿梭,很快挤到他面前,蹭着他膝盖走过去,在他身后坐下。
车开动了。斜阳最后一丝带血余晖照在她侧脸,富丽堂皇。
男人挂了电话。
“来旅游,还是做生意,小姐?”
他用英语问的,她看了他一眼,用泰语回答。
“大皇宫,导游,带国际团。”
没走几步,车就又停了。乘客都知道走走停停是常态,玩手机,闲聊,斜眼里瞟着这边一对漂亮男女。
许煦放下腿,转身用正眼瞧她。一米八六的身高,挡住身后大多视线。卡其色衬衫,军装裤,腰上有枪套,还有一把博莱塔px4,盘得枪身发亮。
男人精致锁骨从衬衫里漏出来,桃花眼潋滟,乱世风流人物,男女通吃。
“从哪里找来你的?这么干净,做卧底,可惜了。”
这句话说得很低,恰好不远处有人点了一支劣质烟,呛人。她装作咳嗽,没听见。他挑眉一笑,伸手掐了对面人的烟,碾灭在地上。那人要发作,眼睛从下到上,先瞟到野战靴,再瞟到枪,就闭了嘴。
“车还没开,现在下去,还来得及。”
“我不下车。”她巧笑嫣然。
“我是终点站。”
05
“都别动!”
恰在此时,车门前响起一个声音。群演们反应给得不自然,稀稀拉拉地超车前看,瞧见一个穿军装的刀疤脸,用枪抵着司机的头。是劫车情节,进度快了,本来中间还有一段别的戏。
只有姜宛的指甲一下子扣进了椅背。许煦没回头,瞧见她的反应,瞳孔立即收缩。
“不对。快,联系导演。”她唇微动,下意识伸出右臂,护着他。
“那人——不是演劫犯的演员,司机才是。他们换角色了。”
许煦立即回头,擦着肩一颗子弹飞过,穿透了他身后的铁挡板。
是真枪实弹。
所有人都尖叫起来,车厢里即刻变成修罗地狱。砰。又是一枪,这次打中的是被劫持司机的肩膀,连着驾驶座一起打穿,哀嚎声刺破耳膜。
“都别动,听我说!”
是泰语。姜宛认真听着,她懂泰语。从拿到那张明信片那年起,她就开始学了。
刀疤脸的男人站在驾驶座前,司机已经鲜血淋漓,伏在方向盘上,抽搐不止。没人再敢动,车上有母亲带着小孩来做群演,此时小孩吓得要哭,被大人一把捂住了嘴。
“这里有摄像头,有对讲机。我命令你们,把我的诉求转播给京畿警察署,让乍格拉提警上将和我通话!”
姜宛和许煦的位置靠近车厢后门,能看见窗外不远处,导演正在满头大汗打着电话。所有人严阵以待,却异常安静。
许煦握住腰间的枪,握住她肩膀。温热气息传过来,姜宛回头,他盯牢她泛红眼角,眼神慌了一瞬。
他知道她的安全阀在哪,但现在那个安全阀断开了。
姜宛很少发疯,但在这里,这个情况下,有某个触发条件,触到了她那个绝不能碰的死线。
刀疤脸男人端着枪,双手平举,保障包围车内所有射击角度,然后走到车窗前,与导演对视。
“人呢!我只等你们十分钟,拖延五分钟,我就杀一个人!”
就在这时,几十辆军用吉普从不远处开进来,带起滚滚沙尘。至少五辆重弹实装,插着大使馆和维和部队的旗帜。
为首的车开了,下来两个人。泰国军官胸前戴着警徽,身边那个东亚面孔的男人高他半个头,身形板正,夕阳下挺拔如松。
是凌然。
“上将来了,你有什么诉求,现在请讲。”
“先把警车都撤了。”刀疤脸看着窗外,笑得疯狂。“不然,我现在就杀人。”
始料未及,他就在此时冲进车厢里,拽着最小的那个孩子,用枪指着孩子母亲的头。
“放手,给我人质。不然先杀你,再杀你孩子。”
车外,军用吉普里游鱼般下来几批人,埋伏在车厢四周。车里小孩子一声啼哭,夕阳就在这一刻滑落。
天黑了。
母亲嚎哭着,被用枪指着太阳穴,孩子被从怀里扯出来。小姑娘哭得凄惨,周围无人敢动。
“我换她。”
一个清冽女声,泰语,从车厢深处响起。姜宛起身,直视绑匪,看进他眼睛深处。
看着我,这张脸和他有几分相似?你该认识他,也该认识我。
男人极度紧张的表情在看清她的脸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接着,刀疤蠕动了几下,笑,比哭更难看。
姜宛在车厢中间,许煦站起,跟在她身后。凌然在窗外,四野灰黑,血色牌坊在日夜之间矗立,地狱之门。
怕他没听见,姜宛又说了一遍,字句清晰。
“放开那个孩子,我,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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