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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允本来不叫严允。
和其他尚在襁褓中就被遗弃在育幼院门口的孩子不一样,他到这里时已经两三岁了,只知道自己叫阿允,对其他事情却只有模糊的印象。於是院长老太太也不帮他改名了,就顺着他自己的意愿喊他阿允,姓氏则跟了她,全名写作颜允。
兴许是因为懂事後才来到育幼院的关系,他在成长过程里待人一直很冷漠,除了偶尔会对比自己小的孩子们露出笑颜以外,想在他那张冷峻的脸庞上窥见笑意可说是天方夜谭。
也因为他不爱笑,在育幼院里待了整整十年都没有夫妇愿意领养他,各个都觉得这孩子过於阴沉,没那功夫将他养熟。
十三岁的严允在无意间听见某对参观的夫妇在背後对他这番品头论足後,过没多久便去敲响了院长老太太的门:「我不想离开这里,请他们以後不必再把我当成领养选择之一。」
老太太扶着老花眼镜看他,半晌叹出口气:「阿允哪,有时我会想,这世上有人能打开你的心吗?」
严允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处。老太太早已习惯这孩子的冷清,不以为杵,说了声「知道了」,就让他出了办公室。
有人能打开他的心吗?严允走在带着春雨潮湿水气的走廊上,院长的话在他心底回荡,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是什麽。
老太太在那年秋季说自己年纪大了,遭不住孩子们的活泼,聘来一个年轻人接替自己的位置,跟着儿女到了国外生活。
年轻人刚从大学毕业,还是鲜嫩的二十出头,脸蛋清秀柔和,鸦黑浏海下是清凌凌的眼瞳,纤弱得严允怀疑他能不能受得住平均年龄六岁的弟弟妹妹们折腾。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是过虑了――名叫徐莳清的新任院长亲和力超乎预期,平时调皮得连巷子里黄狗都嫌弃的十几个孩子没几天就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每天早上喊醒孩子们的嗓音从不时劈岔的老太太成了温和柔软的年轻男声,接着院子里会此起彼伏地响起各种奶声奶气的「院长爸爸――」、「院长爹地――」,弄得他愣是一个多月才习惯过来。
已经十三岁的他当然不会在那些奶声奶气的回应行列里,事实上,整个青春期他都不大开口――严允不喜欢自己变声期的声音,觉得好像只被掐住脖颈的鸭子在奋力挣扎鸣叫。
那只鸭子的处境和他太像了,他讨厌这类可怖的相似。
但已经收服了小萝卜头的徐莳清似乎没有要忽略他这育幼院地缚灵的意思。不知为何,徐莳清总是特别分了一份关注在他身上,有事没事就跟他搭话,也并不说什麽要紧的事情,就只是问问他在学校如何,课业是否应付得过来的问题。
严允不怎麽回话,他也不在意,自己拣着以前还在学校时的事情缓缓地讲,最後总会在尚未抽高的少年头上轻拍两下,微笑起身:「有什麽事就来找院长爸爸吧,我办公室的门总是为你们开着的。」
「……」严允还是没说话,等走出办公室後听见清瘦青年关上门的声音,方敛着眉眼轻嗤:「哪有大人不到十岁还自称爸爸的。」
大概是受到身边同侪纷纷觉醒的中二病影响,升上二年级的严允也开始叛逆起来,以往虽然冷着张脸,好歹还会坐着听徐莳清讲完;现在他自觉是个大人了,哪里耐得住性子听青年说话,避着人的同时还学会了在育幼院关门的半夜里翻墙出门闲晃。
他也没什麽特定的目的地,只是觉得育幼院里十年如一日的天空令他窒息。
他是有点怨愤的,怨他的亲生父母既然不要他,为什麽不在他还无知无觉的婴儿时期就扔掉他,而是在他已经有了辨别能力时做出这种事。
院长老太太自然待他很好,其他孩子们也都童稚可爱,育幼院有善心企业家固定资助,环境和伙食都是不错的,以一个孤儿来说,他知道自己应该感激这些――可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孤儿。
记忆虽然模糊,可他还是拥有幼年时期与父母玩耍出游的记忆,这让他从心底深处无法认同育幼院是自己的家,并且对人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感。
就连上一刻还和颜悦色的父母都能转眼扔掉他,有什麽是什麽能相信的?严允怀抱着这种想法长大,且坚信只有将自己的心扉重重锁起,挂上一道道铁链,那才能让自己永远安全。
可他没想到徐莳清为了不让他在夜半游荡,把自己的脚踝给扭伤了。
那是个一如既往月黑风高的夜晚,严允走到育幼院不怎麽高的墙边,活动了一下筋骨,伸手攀上顶边,一鼓作气跃上,而後完美地降落在墙外的马路上。
他掸掸衣服上沾到的灰,走出几步,正要离开育幼院所在的巷弄,忽然听见身後的墙里传出响动,是跑动後的喘气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以及隐忍着痛苦的嘶气声。
严允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向声音来源。
墙边坐着一个青年,此刻正扬起脸看他,神情是觉得自己丢了大脸的羞窘:「阿允。」
整个人转过了身,严允漠然地看着他:「你在这里做什麽?」
', ' ')('「……我知道你最近总是跑出去,你还小,在这种时间出门太危险了。有什麽不高兴的事情告诉院长爸爸好吗?别这样自己跑出来。」
青年的脸在路灯照射下显得苍白,或许是为了追赶上严允让他耗了不少力气,墨黑鬓发被汗打湿,配上他跌坐在地的姿势,看起来既狼狈又可怜。
严允也不知道为什麽,心底在触及青年那双清澈的眼时抽了一下,旋即别开相对的眼:「没什麽不高兴的。你回去吧,我自己走走,很快就回去。」
说完也不管徐莳清似乎还想说些什麽而张开的唇,迳自回过身躯,还没跨出半步,身後传来的呼唤,和痛呼後接踵而来的跌坐在地声响就让他反射性地转了回去。
青年的额上沁出了冷汗,严允在灯光下看得分明,他动作一滞,大步走到徐莳清身侧蹲下:「你受伤了?哪里?」
徐莳清白着脸,咬唇道:「脚踝好像扭到了……」
严允皱起眉,将他的裤管拉到小腿上,握住明显肿了的脚踝按了按,在听见青年尽力憋住却还是逸出口中的呻吟後冷声道:「不会翻墙干嘛翻?伤成这样,接下来要好几天都不能正常走路了。」
「……我怕跟不上阿允。」徐莳清低着头,似乎也觉得翻个矮墙就能摔伤脚极为羞耻,目光盯着被少年掌心握住的细白脚踝:「如果绕到大门再开门走出来,你说不定就走远了。」
严允替他抬高脚踝加压的手松了一瞬。
就为了跟上他,劝他不要在深夜独自徘徊,不会翻墙的青年不但鼓起勇气翻了墙,还笨拙地扭了脚。
「……笨死了。」严允低声说,听见他话的徐莳清抿唇不语,垂头丧气的模样像是被暴雨打过的花朵。
接着严允放下他的脚踝,将人打横抱起。
上了二年级後他一路抽高,已经和174公分的徐莳清齐平,而在学校时被挑入篮球校队,每日的训练让他比一般同侪更有力量。
所以抱起一个瘦得像纸片的青年对他而言并非难事。
「……怎麽都是骨头。」他抱着徐莳清往大门方向走,话里满满的嫌弃意味:「平常吃的又不少,东西都去哪里了。」
徐莳清在被抱起时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无法行走的自己现下除了靠严允协助外根本无法移动,也没多作挣扎,乖乖地窝在少年还略显单薄的怀里:「我本来就吃不胖……还有,阿允你不能这样对院长爸爸说话……」
「我没有爸爸。」严允低头看他,脸色淡漠:「你也不是我爸爸。」
徐莳清安静了,垂下眼帘,长睫的阴影投射在下眼睑,烛影般摇曳:「……对不起。」
「还有,你才比我大几岁,为什麽一直想当爸爸。」严允没有接他的道歉,语气凉冷依旧:「徐莳清。」
青年睁大了眼,仰头看他:「你喊我什麽?」
「徐莳清。」严允重复了一次,唇齿间吐露的名字再清晰不过:「钥匙呢?拿出来,进去帮你冰敷。」
徐莳清还想再试着反抗,告诉少年不能直接喊他的名字,不想叫爸爸的话至少喊他哥哥,可又被他话里的凉意弄得迟疑了,想到是自己犯蠢才导致少年抱着他在半夜时分寒露立中宵,已经到嘴边的纠正便又全部吞了回去,从裤袋里摸出钥匙拿给少年开了门。
院长办公室一侧的门推开进去就是徐莳清的卧房,为了不用让他在大半夜办公时为了喝口水吃点东西还跑去厨房,办公室角落就摆着台小冰箱。严允将纤瘦青年抱到沙发上,熟门熟路地打开灯――每次徐莳清一有空就找他来这谈心,他感觉现在就算闭着眼也能画出院长办公室平面图――拿出冷冻库里的冰袋,压在青年脚踝上。
肌肤上传来的刺骨冰冷让徐莳清浑身一颤,将手伸过去,想接手少年的动作:「我自己来吧。时间不早了,阿允回房睡觉吧。」
「别乱动。」严允面无表情地握紧了冰袋,在肿胀处轻压着打圈:「好好待着。明天我请假,带你去看医生。」
分明他才是院长,却被少年用照顾者的语气对待,徐莳清别扭地看着低头注视伤处的严允,张了张嘴,发出抗议。
「……去看医生的话其他孩子怎麽办,没有人看着他们的话会出――」徐莳清说到这,声音又在他投来的目光里消了下去:「他们没有我会害怕的。」
「我会请隔壁黄奶奶过来看着。」以前老太太还当着院长时偶尔也需要为了育幼院的公事外出,那时她就会请住在旁边巷子的老姊妹过来帮忙照看孩子:「等大点的都去上学以後再去。这样黄奶奶只需要顾小茗一个人。」
他安排得妥当,徐莳清没有理由再反驳,只好安静下来。
严允见他没再说话,倒是有点不习惯起来――明明平常老是拉着他说东说西的人,现在像个敲不出声响的葫芦一样,让他怀疑刚刚那一摔不只伤了脚,还把徐莳清的灵魂都摔飞了。
「……怎麽傻成这样。」院长办公室里只剩下老旧冰箱压缩机运转的声响,彼此的吐息声清晰可闻,严允老半天
', ' ')('才吐出一句,话里还是带刺的责备,却有些心疼的意味:「不用老找我谈心,也不用做到这样,我只是没人领养,身心状况没有问题。」
徐莳清看着细心替他冰敷的少年,也不知道心脏那股彷佛被人用针尖戳着的疼痛从何而来,低声道:「可是阿允看起来很寂寞。」
捏着脚踝的手紧了一下,在徐莳清喊痛前又放开了,严允抬起脸,看向抿唇望向他的青年:「有什麽好寂寞的。」
就算他敞开心胸和弟妹们、同侪们,甚至眼前的青年相处,最後又能怎麽样?孩子们总会被领养走,不会长久待在育幼院;同侪过了三年就会各散东西,朝自己的目标奔赴;而徐莳清――谁知道他会在育幼院待多久?万一他让这个唠叨傻气的人住进心里,哪天徐莳清又轻挥衣袖离开,他要如何自处?
所以一开始就拒绝任何人接近是最好的办法,是他避免再度受伤的上策。
「阿允。」青年轻柔的声音传来,严允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停滞的时间有些长,冰袋冻得徐莳清都打起了颤。
「……抱歉。」他将手挪开,继续着替青年消肿的动作。原本肿得像颗网球的脚踝在紧急处理下好转不少,至少看上去已经没那麽吓人了。
徐莳清大概也察觉到伤势不如方才严重,将脚往回收了一点,又唤了他一声:「阿允。」
「干什麽?」严允回他,语气生硬。
唠叨又心软的青年喊他的声音太柔软了,他害怕被诱惑着落进名为徐莳清的圈套。
「我没告诉过你吧,我也是在育幼院长大的。」徐莳清低声说,在看见严允张大双眼看向自己时笑了笑:「一直到高中毕业,我才因为那家育幼院关闭而离开。」
严允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徐莳清整天脸上都是带着笑的,脾气也好,谁和他说话都扇着浓密的眼睫牵着嘴角倾听,怎麽看都是在幸福家庭里长大的孩子。
「那里物质生活不算太好,但是院长爸爸对大家很和善,总是读故事书给我们听,陪着我们唱歌,也会带我们去不用门票的公园玩。」徐莳清眼神有些飘忽,似是在缅怀过往:「我很喜欢那里,所以有人来选领养的孩子时,我就跟院长爸爸说我不要走,想一直待在这里。」
严允拿开了冰袋,脚踝处细嫩的肌肤只余微微的红肿。
难怪徐莳清从来都只和他说关於学校的事情,因为他也是没有父母的人。
「我想在大学毕业以後接下院长爸爸的位置,让育幼院一直维持那种氛围。但是在我高中毕业隔天,院长爸爸就心肌梗塞去世了。」徐莳清慢慢地把腿屈起,回忆着不过几年前才发生的事:「那时我才知道,为了让我们无忧无虑地生活,院长爸爸长期操劳,育幼院的赞助人又一年比一年少,他为了多找一些资金来源,每天都在熬夜想办法,还拿自己的老本来贴补,就这样突然走了,连後事都差点没法办。」
少年安静地看着他,青年的眼眶有些红,鼻尖也是,他蜷起了瘦削的身体,抱着膝盖,像只为了防御而闭锁自己的刺蝟:「那时候的我什麽也做不了,也没办法挽救濒临破产的育幼院。最後弟弟妹妹们被介入的社会机构转到其他地方,我和街坊邻居凑了一些钱替院长爸爸办了丧事,然後用院长爸爸在我考上大学後塞的钱,离开了那里,到外地读书。」
严允拿来纸巾,塞到哽咽着的青年手里:「眼泪流下来了。」
接过纸巾的徐莳清对他勉强拉扯出微笑,胡乱地用少年的好意掩住双眸:「让你看笑话了。」
「这有什麽好笑的。」严允不知为何,有些烦躁起来,或许是因为青年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假装自己没事,因为他话里对自己的谴责、把自己摆在他人以後的卑微,也可能是因为眼睁睁看着徐莳清流泪,他却什麽也做不了:「不要说了,这种伤心的事情想一次就难过一次,都摔伤脚了,现在要连眼睛也哭坏吗?」
徐莳清将盖在眼前的纸巾拿下来,努力忍着泪意:「我就只说过一次……来应徵的时候,前任院长问我这里通常都是爱心过剩的退休人士来应徵,我为什麽一毕业就选择这里,我告诉了她这些,然後她就拍我的肩膀,说相信我能做好院长的职务。」
「我很感谢她的信任,所以不想辜负这份期许。阿允可能觉得我很烦,觉得我罗嗦,觉得我做这些是多此一举,可是我希望你――还有在这里的所有孩子都能快乐,在长大後想起这里时只有开心的事,就像我一样。」
严允站起身,把离开冷冻库过久,已经软化出水的冰袋放回冰箱。
他转过头,盯着用泛红的眼看他的徐莳清,语调平静:「早点睡,明天还要去医院。」
徐莳清低下头,轻轻应了声,接着听见少年用不觉间已经度过了变声期,从嘶哑尖锐转为低沉浑厚的嗓音说:「没有觉得你烦。不要老是把自己想得那麽糟。」
青年愣愣地扬起脸,看着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的严允。
「要我说自己有多快乐,那是假的。」严允垂着眼,对着青年清澈明亮的双眸说:「但那也不
', ' ')('是你的错,不用把别人的不愉快归咎到自己身上。」
这还是近一年来,他第一次主动和徐莳清说这麽多话,後者怔怔地听着,没有半点要开口打断的意思。
「你的院长爸爸努力想让你们快乐长大,所以才拼了命找资金,虽然在看见你大学毕业接任前就去世了,」严允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能够说这麽多话,他想自己大概是被眼前唠叨又爱哭的青年传染了坏毛病,也变得婆妈起来:「但他到最後一定还是希望你们能幸福,而不是想着自己是负担累赘,责备自己什麽也帮不上。」
看见徐莳清的眼泪又开始簌簌落下,严允头疼地抓起茶几上的纸巾盒,抽出几张纸塞到他手里:「就叫你不要哭了。」
他就这麽不会安慰人吗?虽然语气可能不太温柔,但也不至於把一个大男人吓哭吧?
「……谢谢你,阿允。」徐莳清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声音闷闷的:「……明天开始不要再偷溜出去了,你想出门透气的话,等孩子们睡了我再陪你一起走走好吗?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没想到都到了这时候青年还是执着於不让他独自出门的事,严允看了他半天,对着因为自己而伤了脚踝,又哭得泪痕满面的人,实在无法再坚持说不。
「一起就一起吧。」他说,在心底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不愿意二度伤害青年才勉强答应下来,而不是因为期盼有徐莳清的陪伴。
这一陪就陪了三年,徐莳清似乎没有觉得累的时候,就算白天陪孩子们玩到筋疲力尽,晚上还是会准时敲响严允的房门,提醒他已经到了每日散步谈心时间。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像是严允叫他徐莳清叫得越来越顺口,让青年完全放弃了纠正称呼这回事;上了高二的少年迅速成长,身高已经快比青年高出一颗头,让他有理由拒绝徐莳清下意识摸他头的动作,转而养成了不时抚摸青年头顶的习惯;在大部分时间都是徐莳清说话,严允负责聆听的过程里,他逐渐了解了青年喜欢甜点、喜欢画画和音乐,以及虽然讨厌苦瓜和胡萝卜,但因为要哄孩子们别偏食,每每只能捏着鼻子闭气吃下去。
有点孩子气的进食取向取悦了严允,他拿手在青年发上随意蹂躏,淡然道:「你是小孩子吗。」
「不可以这样对我说话。」徐莳清虽然已经习惯了严允对着自己时的没大没小,可依然试图要扞卫身为院长最後的尊严:「那是童心未泯。」
青年说着话,严冬里第一片细雪打断了这场单方面的争论。银白花朵落在徐莳清头顶和睫毛上,严允低下头,看着由於突如其来的雪而高兴起来的青年,伸手将徐莳清身上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丽棱花拨开。
「就是小孩子啊。」他说,话里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笑意:「徐莳清。」
严允以为他和徐莳清的夜间散步可以持续到他俩的其中一个再也走不动为止,可在他十八岁的夏天,一对穿着体面的夫妇打破了他的想像。
「阿允!」中年妇人捂着嘴,激动得在喊出一声後便久久不能语,她身边的男子肃着脸,心疼的目光在妻子与严允间逡巡,最後朝不知所措的徐莳清投去:「徐院长,能借一步说话吗?」
夫妻俩说了一个有点俗套的故事。他们是南方某地的经商人家,说不上富可敌国,但还称得上富虞。十五年前因为当时掌家的兄长行事过於高调,引来亡命之徒注目,於是趁夫妇带严允出游时拐走了他,企图以孩子换取大笔赎金。
可匪徒低估了严家在当地的政警关系,独孙严允被绑走的消息一传回家,军人出身的严老爷子气得拎着拐杖将大儿子打了个半残,又对次子和二媳妇再三保证就算用尽严家的关系和他这张老脸,也要把孙子救回来,再将胆敢动严允主意的混帐关到牢底坐穿。
老爷子雷厉风行,很快便在歹徒约好的时间地点布置了大批警力,就等着孙儿平安归来後把人一并抓起,可匪徒狡诈得很,发现了严家不打算只付赎金息事宁人,就将小严允当作人质,挟持着被喂了安眠药的他,开长途车一路窜逃,直到被追到育幼院所在的县市附近,怕了严家人和警察穷追猛打行径的歹徒想着与其被抓回去关上十几二十年,不如一死百了,随处寻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就把还昏迷着的小严允扔了,接着报复心态地宣称已经撕了票,要严家人後悔一生,便在郊区泼汽油烧车自尽。
严家夫妇起初当然也不肯相信宝贝儿子就这麽死了,发疯一般翻遍了歹徒逃亡时途经的地方,想找出儿子还活着的证据,可那人铁了心要让他们就此骨肉分离,根本不在城镇寄宿,也没让严允在别人面前露面过,实在难以查起。当年资讯流通也不够发达,除了在报纸上刊登寻人启事和不算清晰的照片外,夫妇俩束手无策,後续虽然跟着网路发达而在网上贴文协寻,但时间飞逝,拿着仅有的两岁稚童照片,又怎麽能找到现在已经十几岁的青少年?
在无声无息地过了十五年後逐渐开始接受心爱的独子已不在人世的事实,夫妇俩打算转以收养方式延续来不及给出的亲情。
而就是这个念头,让他们在这个当年在歹徒
', ' ')('逃亡路线图上只绕了一圈,甚至没有进来过的城镇的育幼院资料库里,找到了严允。
看见照片时严夫人哭了许久,在不眠不休赶来後亲眼得见已经长成俊秀少年的儿子,更是除了流泪以外什麽也做不了。陪伴在侧的严先生虽然没哭,但一双鹰目也是泪光隐隐。
严允坐在徐莳清旁的椅子上,听完了眼前这对中年夫妻故事的来龙去脉。他看看和自己长相有七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恍然间不敢相信原来自己是有家的。
原来他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要抛弃他,原来他们这麽多年来都在找自己,原来除了徐莳清还有人这麽在乎他。
似乎打定主意在没将严允带回去前不会离开这座小镇,严先生留下了联络方式,带着依依不舍的妻子告辞,说一时间说了那麽多,得让孩子消化一下,他们明日再来拜访。
慎重地将名片收下,严家夫妻离开後,徐莳清将那张小纸片递给严允:「阿允。」
垂首不知在想着什麽的少年抬头看他,目光迷惘错综。
徐莳清对他笑,不知是不是严允的幻觉,他总觉得青年的笑似乎有些勉强:「太好了,你可以回家了。」
「……」严允没有接过名片,站起身,看看外面的天色,严家夫妇急着见儿子,选在刚抵达此处的晚间直接来了育幼院,现在时间不早了,其他孩子们早在吃完晚餐後就乖乖刷了牙上床睡觉,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几声蛙鸣替这夏日夜晚带来生气。
「走吧,到散步时间了。」他没有回答徐莳清的那句话,而是难得地主动提起维持了三年的约定。
徐莳清和他并肩走着,平时总是絮叨数着孩子们今天发生了哪些事的青年异常安静,让严允不由得停下脚步凝视他:「干什麽?今天不抱怨小茗太顽皮了?」
被盯着的青年也不走了,站在原地,短袖衬衫下的手臂瘦削白皙,但线条流畅,是长年笑着抱起撒娇的孩子们,和对院内所有事务亲力亲为锻链出来的。
「阿允什麽时候要走?」徐莳清听见自己问,他以为自己说的很大声,可其实一字一句都被暧昧地含在唇齿间,若不是严允靠他很近又屏息倾听,这句话可能会就此消散在夏日的夜风里。
严允听清了他的话,沉默片刻:「不知道。」
他还没能调适过来――将自己当成被遗弃者自处了十几年,要在几个小时内转换位置,对他这个年纪而言还是太难了,况且严家夫妇虽是他的父母,可现在三人还远谈不上熟悉,严允势必得花上些时间适应。
「阿允不是收到了A大和H大的录取通知吗?」徐莳清看着自己的鞋尖,棕色的皮鞋半旧不新,是他当年为了应徵院长时买的,一路穿到了现在。
当时还簇新的鞋随着岁月染上了尘埃,就像严允也已经从初见时眼神冷漠的半大少年成了一个高他一头的准大学生。
严允大概猜到了他要说什麽,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呢?」
A大和H大都是好学校,其中又以後者更好一点。严允的分数正好比本市的A大高一些,而较位於南方的H大差一些。他当时本来没抱希望,只是因为志愿还有空缺,就按照老师的建议填了上去,没想到今年分数线普遍比去年低,他竟然两间都正取上了。
录取是录取了,可严允心里还是偏向去A大的――原因无他,A大就在不远处,他每天下课还能回来育幼院和徐莳清散散步再回学校宿舍;H大虽然在南方的大城市,业内评价也比A大高些,但光是坐车单程就要五小时,那样的话他肯定是没办法天天回来了,考虑到车费,说不定只能一两个月回A市一趟。
他没法想像一两个月都见不到眼前这个只对他露出个发旋和後颈,全然看不见表情的青年会是什麽感觉。
「严先生他们住的地方离H大很近吧,这样你正好方便上学。」徐莳清还是看着地上,彷佛那里有什麽值得再三回味的东西:「再两周就是报到截止日,对吗?这几天准备一下,跟着严先生他们回去,早点习惯南方的气候也好――」
「徐莳清。」严允出声了,用的是很久没出现过的冷硬语气。
青年还是低着头,没有应声,也没有因为他的凶而抬起小而圆的头颅。
「你看着我。」届满十八岁,正处在少年和成人模糊分际的严允加重了声音,像是威吓,又像请求:「把脸抬起来。」
徐莳清顿了顿,不情不愿地扬起了脸。
那对形状弯弯的,平日总是带着笑,像片叶子的眼此刻泛着红,鼻尖也有些粉色。
早就知道他肯定是边说边想哭的少年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把眼尾将落未落的眼泪揩去,语调冷淡:「哭什麽。我又没说我要去H大。」
逞强被拆穿的人别过脸:「H大比A大好。」
「对,H大是排名第一,但A大也没差到哪去,也在前五里。」严允把他的脸扳回来,继续替他擦泪:「我去H大的话就只能一两个月回育幼院一趟,你是想偷懒,不愿意陪我散步才叫我去那?」
', ' ')('青年瞪他,只是发红的眼眶让这记眼刀一点杀伤力也没有。
少年看着眼前因为自己可能要就此远行而落泪的徐莳清,一股蛰伏已久的躁动忽然就破开刻意加诸於上的枷锁,爆发出来。
他原本不想这麽早说出来的。在他的计划里面,自己应该不动声色地继续和感情丰沛的青年继续每天的散步约会,占据他所有空余的时间,让青年习惯自己的气息,直到大学毕业。然後等他找了稳定的工作,有能力负担物质享受时,他会带徐莳清到更远的地方散步兜风,让两人能到达的距离不仅止於育幼院周围一公里。
他想和这个罗嗦却柔软的人一起走得更远,三年、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
而严家夫妇的到来无疑打乱了这些。如果他跟着父母回家,计画就势必得作废――认回儿子的夫妇俩怎麽会让他继续住在育幼院,必定要他一起回家,若真如此,他和徐莳清就真的是天南地北,纵使还能联络,好不容易培养的情愫也定会淡去。
到那时,眼前的人说不定就有了别的选择。他知道黄奶奶老是想给徐莳清介绍对象,说他一个年轻人还没结婚就当了一堆孩子的爸爸哪里像话,成天过来育幼院说这家的女儿不错,那家的侄女挺好,就差没硬塞人进徐莳清房里了。这也导致严允对黄奶奶的印象分数在这三年中急剧下降,目前已经无限趋近於零。
不把徐莳清放在身边看着,他是放不下心的。这麽傻,这麽爱哭,又这麽爱把所有事情闷声揽下,如果没有他照顾,青年该怎麽好好地、开心地活呢。
所以他没理会徐莳清软绵的怒视,而是抱住了他,手抚着他圆滚滚的後脑勺。
「徐莳清。」严允听见自己胸腔里的肉块在急速跃动,他不晓得青年能不能发现,可他已经觉得声如擂鼓:「――跟我在一起吧。」
他看不见青年在当下是什麽神情,大抵有着慌张,可能会欣喜,或者羞涩?严允不太确定,他只知道在这三年里,每当他走得快了些,落在後面的青年就会努力维持步速跟上他,在恢复并行时露出小小的微笑;并肩而行时青年的小指会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手,并且在他投去一瞥时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避开他的审视,只有耳尖被抹上鲜艳的红色;被他喊名字时虽然无奈,却也就这麽放任他,只会和他撒娇着抱怨让他别太过分;偶尔外头下雨了,他们没法出门,就在办公室对坐着说话,那时青年总是不自觉地用微弯的眼看他,唇畔的弧度柔和地就同他本人一样,像颗散发暖意的小太阳。
莳清也是喜欢我的。这些行为支撑了他的底气,作为他之所以敢莽撞告白的理由,严允觉得这样已经十分足够。
所以他在耐心地等待,等怀里的人说「好」,或者什麽也不说,任他抱着直到天明。那样他也算作徐莳清默认了,接着他就会去说服严家夫妇让他留下就读A大,好在这四年里继续进行关於两人的长期谋划。
可他哪个选项都没等到。
徐莳清动了动身体,把自己从少年怀里挣出来。
「对不起,阿允,我并没有……」徐莳清平视着视线所及处,是严允的脖颈处,他看见少年的肌肤因为激动而晕开一片酡红。
而他的话将那片颜色消去了。
「并没有喜欢你。」
严允想不起那晚他和徐莳清是怎麽回去育幼院的,也忘了後头青年用忧心的神情对他说了些什麽。
他在单人床边坐了一整夜,平时条理分明的脑袋里此刻如同收讯不良的电视,除去无边无际的噪点外,一无所有。
天色初亮,阳光自窗帘缝隙探入,他听见徐莳清喊孩子们起床的声音,还是那麽柔软,彷佛昨天都只是一场过於真实的梦境,只有他认为那是现实,被困在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严允看向书桌上摆着的名片,昨晚回房前,徐莳清不由分说地将那张边缘有些刮手的小纸片塞进了他手里。
指尖拂过上头的字样,严允再度握起那张名片。
「真的很感谢您,这几年这麽照顾我们阿允。」接到严允电话的严家夫妇来得很快,不算高调,但也绝非寻常工薪阶层开得起的私家车停在育幼院门口,引来街坊一阵围观。
司机将严允整理好的行李往车上搬,他的东西不算多,一个箱子也就装完了,司机拿起行李箱时甚至因为预期不到的轻而差点用力过猛摔跤。
「您客气了,阿允……是个好孩子,并不需要我费心。」徐莳清站在大门,嘴里虽然在和严家夫妇说话,目光却悄悄地越过体面的中年男女,看向垂着眼站在两人身後的少年。
严允似有所觉,抬起眼看了看他,未几便又移开了眼,目光冷淡,和当年徐莳清初来乍到时极其相仿。
青年突然就没了继续和严夫人对话的力气。
严家夫妇为了答谢,给育幼院捐了数目不小的款项,徐莳清笑笑接过,感谢之後迟疑一下,朝已经坐上了车子後座的严允道:「路上小心,有空――」
话到这里便又收住了,徐莳清低下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 ' ')(',好好读书。」
司机已经发动了车,前座的严夫人轻声朝严允道:「好孩子,和徐先生道别吧,时候不早了,爷爷还等着见你呢。。」
始终沉默不语的严允开口了。
「谢谢院长。」他说。
私家车走了,一同消失的还有看热闹的邻居们。
黄奶奶站在徐莳清不远处,看着扬长而去的名贵轿车,摇摇头:「唉,阿允这孩子,临到分别了还这麽冷清。」
随着距离越来越远,轿车成了青年眼中的一个小点,直到全然看不见轮胎扬起的粉尘,徐莳清才将举在脸侧告别的手放下。
他没说话,只是慢慢地蹲下了身子,整张脸埋在膝间,肩膀渐渐小幅度地抽动起来。
「唉!这是干嘛哪!」黄奶奶被他一惊:「孩子们哪能一辈子待在这,阿允回家了是好事哪,该为他高兴才是。」
徐莳清知道。
知道严允能够回到真正的家,能够选择去H大,能够离开育幼院很好。
但锋利而尖锐的痛苦还是席卷了他。
「嗯,我应该要高兴的。」好半晌,徐莳清才缓缓吐出这一句话,模糊而黏稠,似是回答黄奶奶,更像在说服自己:「再见了,阿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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