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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谷雨过后,在连日湿漉漉里头杨花被高屋门檐的积水滴滴打着落尽了,再放晴时已换上了暮春的日头,晒得青瓦干透,风烘得云丝丝打卷发蔫。底下庄子供上了新茶,制衣店的送来了新季夏衣,白孔雀每日早早地叫唤起来等着人去喂,各院窗户一推开,皆是满堂透彻亮光与攀枝覆墙的藤花影子。
司韶楼早几日便被放了出来,桥桥却只见着他一次。阴雨里头打着伞去了,陪着司老夫人坐在他床边,桥桥没说上什么话。外头雨声滴答,屋里有煎了方子的味道,司韶楼在小黑屋里闹腾狠了,心里也不平静,发汗上火的,昏昏沉沉睡着,走前桥桥拿手心搭上他的额头,滚烫的。
天气一见好,司老夫人便带着桥桥去庙里供灯做事。
她每日地祷告,什么经都念。司军长当了多久的兵,她那心就吊着了多久,如今老了的老了,成人的又去了,一代一代的,时局总是乱。她不指望形势什么时候变好,她管不了天下,她就给司家求个平安。
省城的庙大,门槛也高,桥桥提着单袍边子跟在司老夫人后边,大殿里的过堂风将旛幢宝盖吹得飘飘摇摇,香炉里袅袅的白烟在花果贡品上打转再散开,桥桥跟着司老夫人一齐在拜垫上跪下去——从前他无所求,无所虑,他看着别人跪他。
太阳从高高的阶梯上一节一节斜刺进来,佛像壮观高大,千手执法器,祥云莲花腾空而起,油彩艳丽。桥桥在佛像的阴影里静静地跪着,风一阵一阵地吹,有黄海青红袈裟在两边过,庙里人人皆是念念有词,我有大愿,与一切众生净信般若、深爱般若、常行般若、弘扬般若、受持般若。愿与一切众生同得甚深般若波罗蜜多,与般若波罗蜜多相应而住,恒不舍离。
桥桥像只无声无息的猫盘在拜垫上,风像佛的手拂过他的脊背,他的心愿都很小家子气,愿一个清凉宁静,另一个战无不胜。
高高的佛像有着低垂的眼睛,从上往下看,桥桥成了小小的众生。
晚间回去时在门口遇着了郊外刚跑马打猎回来的司韶楼,司老夫人逮住他好一顿说:“有那精神在家多吃两碗饭养养壮实也好,未免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也没有谁要你去扛枪舞棒,歇歇罢。”
司韶楼知道奶奶是疼他,当着桥桥的面心里却被说得沮丧,高高大大的一个青年,马鞭子垂下去,在地上空打了两下:“没事做罢了,我只当出去散心的,您不用担心,我知道了。”
前后脚进了宅子,晚饭时桥桥却没在桌上见着他。
司浣山走前给桥桥置办了一个大书架,有书有画有棋谱字帖,连市井闲书都有,桥桥比在庙里时识了更多的字词,司浣山在时会手把手教他,书法下棋,他是极好的老师。眼下穗芙磨好了墨,桥桥却连笔都不想握。
外头竹林里头白孔雀又开始叫唤,昨晚没看完的书盯着看了一会儿,仍旧停在昨晚那页,桥桥肩塌下去,趴在书桌上,趴了一会将书合起放一边:“我出去瞧瞧白孔雀,也该喂过食了,总是叫,叫得人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穗芙她们要跟着掌灯,桥桥也不要人跟:“现下天长了,外头还亮呢,我看完就回来。”
出了门,外头的云霞半褪不褪的堆在天边,落日余光红不红黑不黑地落在古树青砖上,晚风从家家户户刮到这里时已被炊烟炕透了,暖和舒服的。桥桥早早洗过澡,跻着鞋,拢拢穗芙给他搭上的薄披风,迎着刚钻出云层的月亮,往竹林那里走。等他到了那儿,白孔雀倒没了声响,悠闲地踱着步。桥桥不敢近前,远远看了一会,除了看着母孔雀肥了一圈之外,再看不出什么来。
往回走的时候桥桥心里想着,白孔雀好得很,司韶楼不知道怎么样。他抬头看看天,月亮光洁亮透,红霞换了灰衣,隐在湛黑的天底里——反正现下天长,于是他的脚走过桥,转过弯,地上像撒了盐,被暖风吹化了。藤花映在院里的小湖里,鲤鱼打着尾巴,桥桥在琉璃暮春的浅浅黑幕下走着,路上惦记着司韶楼晚饭并没去吃,可真走到那院门前,又停下来,他走得不快,身上不热,脸倒红透,站在那儿不晓得该不该进去。
不过由不得他再想,里头出来的小厮一见他便蹦起来叫唤:“哎呦!”,一溜排人将他迎进去:“小菩萨来得正巧呢,我们都笨,没法叫大少爷开心些。”
一言一语的一群人将桥桥送进司韶楼书房里,外头便没了声响。
司韶楼原在看信,并没想到桥桥会过来,信丢到一边站起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什么来。
还是桥桥见桌上餐盘里的碗筷都没动过,先开了口:“饭菜都被你放凉了。”
“怪我,怪我,”司韶楼挠挠头,他还是军校新兵的寸头,板正扎手的,桥桥说什么他都往自己身上揽,即刻叫人进来收拾了再热新的端过来。
“只顾着看东西,忘了吃了。”他又站着不再说话了。
下人做事麻利,热饭热菜都是现成的,快快地又端了一份上来,只又添了一双碗筷。
桥桥原是吃过了的,司韶楼怕他积食,
', ' ')('他倒闻着酒糟团子的味儿自觉坐下陪吃了。
司韶楼有一筷没一筷的,他们挨得近,一边吃一边慢慢跟桥桥说着话:“咱们家厨子到底是城里的,做的这一道就没有乡下的好吃,太精细了,味道都失真。”
“在学校里每日都饥肠辘辘的,练完操吃的白馒头配咸菜都比这个有味。”
桥桥衔着筷子头,小小声地说他:“你那个白馒头,就好比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司韶楼扭头看他,他就鼓着嘴埋头笑,他一笑,司韶楼也跟着笑。
“你还知道这个典故,庙里也教这个?”
桥桥不作声了,将嘴里的团子细嚼慢咽,换了别的话问他:“你看的什么信?”
司韶楼闻言将信拿过来递给桥桥,他对桥桥没什么秘密。
信是司韶楼的军校同窗所寄,桥桥看了落款有好多人的名字,“就是我们那次在街上一帮同洋人打架的,”信写了好几页,桥桥看得慢,司韶楼就在旁边给他提着点讲。
“仗一开打,湘鄂联合后,我们这边就变成了后方,前线打前线的,后方得发动宣传;我们这些最先参与进来的人就跟那活标本一样,去其他学堂军校到处演讲去。”
“我前一阵不是...不是被爷爷关在家,”司大少爷别别扭扭地干咳几声:“他们在鄂区的活动一直没能联络到我去参加,最近要来我们省城了,军界和学界联合的一个活动,找人给我的小厮递了这信,让我也一起。”
桥桥翻了翻信纸:“那你去吗?”
“得去,不管爷爷放不放我,打仗没我的份,这再没我的份那有什么意思!”司韶楼筷子放下,托着腮看着桥桥,他有好些话想跟桥桥讲,可都是些讲了会显他没什么本事的话,司大少爷很少有这么心事重重的时候。
桥桥看不得他脸色忧郁,吃完了就拉着司韶楼下棋,原是为让他开心,桥桥知道自己棋下不好,和司浣山下总是输。
结果和司韶楼对弈,却是把把都赢。
“你让我,”桥桥捏着棋子,看来看去都觉得司韶楼的布局在给他让地方吃子。
“我可没让你!”司韶楼信誓旦旦的:“怎么就让你了,你现在讲话好霸道哟,还不准人棋艺不精,脑子不好了。”
他这话又好气又好笑的,桥桥将棋子往他脸上一丢:“不和你来了。”,站起来要走,司韶楼又拉住他不让走:“抱一会儿。”
抱着了人司大少爷就不说话了,到处都宁静,棋子也简单,非黑即白,司韶楼将头抵在桥桥脖颈旁,呼吸轻轻的。他原对战争是没什么认知的,在小黑屋里他也不是没有动脑子,想来想去,总觉得前二十年是白过,他竟羡慕起堂弟,跟着军队长大,和自己一般年纪,能俘敌能屠城!
“我要是也能同浣山一样上战场就好了,不用给我当什么军官,就从当小兵开始,我枪打得可准了,没输过谁。”这话他与旁人不好说,说了怕显得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怕生家族嫌隙,他只能将这些心里话当闭着眼说的梦话,说给桥桥听一听。
“你也很好,已经很好了。”
桥桥挨着他的脸,桥桥的脸颊真软,像春夜云朵里裹着的月亮馅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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