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熙惊讶回头,愤愤不平道:“我都认输了!”
雎安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那也要抄。”
阿海使用暴力毫不留情,而即熙又不愿意在雎安面前撒泼。她只好搬了个小板凳,在析木堂抄了一整天的书文。期间她找各种头痛脑热内急之类的借口开溜,不过跑几步就被阿海逮回去,提溜到雎安面前。
雎安阅览着她抄好的书文,贴心地提示道:“你这里写了错别字,这几个字太模糊了看不清,好好改改。”
即熙只觉得这个师兄是她的命中克星。
即熙被雎安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后,柏清如获大赦,直接把即熙的管教工作丢给了雎安,并且要她搬到雎安隔壁。即熙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郁闷,她越来越觉得雎安说的话有道理,预感到自己很可能真的会变成大家闺秀,她终于偷偷跟一年多没联系的老爹写了信。
谁知她爹不但一点儿没担心她,还对于她进了星卿宫十分满意。回信中让她继续隐瞒身份在星卿宫学习,到时候再骗个星命回来,正好还能帮悬命楼多接生意。
这真是她亲爹?
即熙十分气恼,于是她找了个月黑风高夜,收拾细软离开星卿宫准备再去闯荡天涯。
宫规说三更之后禁止离宫出山,但是即熙向来不把这些宫规当回事。凭着自己多天的精心研究攻破了封门符咒,结果就在山里鬼打墙,直到被值夜的雎安救出来。
原来那封门符咒有好几重,第一重破后就会把破咒人拉进迷阵之中,而破咒人尚且不自知,破的重数越多反而越危险。幸好即熙只破了一重符咒,不然小命都要搭进去。
雎安没有发火,也没有骂她,看见她浑身是伤手足无措地坐在地上,就一言不发地把她背起来往回走。
即熙伏在雎安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道:“你生气了?”
“嗯。”
“……差点死的是我,你生什么气……”她小声嘟囔道。
“就是因为你不珍惜自己的命,我才生气。宫规再三申明夜中宫门落符咒,凶险不可破。你是觉得我们都在骗你,还是觉得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只有你能安然无恙地出去?你是不是觉得是我们傻才守规矩,不守规矩就是聪明?”
这句话直击要害,让即熙一时无法反驳。其实她初到星卿宫时,确实对同门抱有一种野猫看家猫的傲慢,暗自把他们放在对立面上,所以才天天这个不服那个不忿。
即熙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从小我就听说不要相信别人,大人的话都是骗小孩儿的。”
雎安的脚步顿了顿,他叹息一声道:“这里有我在,如果你肯信任我,我便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即熙鼻子一酸,说道:“可要是我辜负了你怎么办?”
雎安低声笑起来。
“你能有这种担心,我就很欣慰了。”
那天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夜幕暗淡,雎安的后背很宽阔温暖,即熙小声说:“好黑啊。”
顿了顿,她又说:“我觉得,有点儿疼。”
雎安就放缓了步子走得更稳,右额的星图亮起来,被吸引乘风而来的萤火虫包围了他们,金光闪闪明亮如星河。
是即熙最喜欢的那种金光闪闪。
从那以后,即熙就再没起过离开的念头,在星卿宫一直待了七年。
在雎安的影响下,她慢慢消除了对星卿宫众人的敌意和强烈戒备心,虽然各方面还是特立独行,但是也慢慢融入了师兄妹之间。后来即熙想,雎安似乎是唯一一个成功改变过她的人。
雎安十八岁的时候,她十二岁,雎安开始了每年一次的试炼。
据说每位星君冥冥之中都有试炼,但唯有天机星君的试炼最为具体。成年之后每年他将会有三个月的时间失去所有记忆,被星命安排去人间至苦之处受难,如此九年才结束。以前的天机星君很多都是在试炼中无法坚守本心,自我怀疑,以至于失格而死。
雎安似乎并不害怕,他离宫的时候如往常一般淡定从容,反倒还来安慰紧张的即熙柏清思薇等人。师父此时也不再闭关,出来送雎安并且嘱咐了很多。
雎安一走即熙就解放了,再次成为了各位先生头疼的对象,不过她已经比之前收敛很多,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面对气愤的柏清师兄也知道道个歉认个怂,只是她那些顽皮手段和恶作剧就很少有人能揪出来了。
自由的时间长了,即熙反而不太想让雎安回来,暗自想着最好他的试炼能延期,让她再多潇洒一阵。
可惜师父掐指一算,雎安的试炼即将如期结束,于是带柏清和即熙一起去接雎安。
雎安这次试炼的地方是冀州。即熙在山上就有所耳闻,冀州连年大旱之后又遇洪灾,千里之地颗粒无收,灾民遍地遍野伏尸,是百年不遇的饥荒。
饥荒这个词,在此之前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真实感。
她跟着师父和柏清下山一路往冀州去,路上的乞丐越来越多,尸体也越来越多,她才有了一点概念。等到受灾最严重的邱县时,她才感觉到恐惧。
那里的树都被扒光了树皮,举目所见没有任何飞禽走兽,只有死气沉沉的荒芜。
那里的人看起来不像人。他们太瘦了,瘦得像是一层皮贴覆在骨架上,但是许多人肚子又胀得很大,看起来极其诡异。
他们看人的眼光是野兽的眼光。好像在盘算着这三个人能不能抢,或者能不能吃。那种□□裸的眼神仿佛把人扒皮抽筋,即熙不寒而栗。
在这些人里他们找到了雎安。
雎安也瘦,他太瘦了,从来没有这么瘦过。不过幸而肚子没有胀起来,看上去只是羸弱而已。
他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地在给一个老妇人喂水。师父喊了他一声雎安,他回过头来迷茫地看着这三个衣着整洁,一看就没挨饿的人。
看起来他还在失忆的状态中,右额原本是星图的地方被一片红色胎记取代。原来他的眼神很亮,现在却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将他和那些野兽般的人区分开来。
即熙无措地跟着喊了一声:“雎安师兄。”
雎安的眼神慢慢恢复清明,额上红色的胎记慢慢褪去露出星图的样子。他突然站起身来拉住师父的手,虚弱地说:“你们带食物了吗?”
柏清慌忙从胸口拿出一块饼,那个瞬间他们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来的如狼似虎的眼神。
雎安接过饼转身想去喂那个老妇人,但是就在他们说这两句话的时间,雎安恢复记忆的间隙,那个老妇人已经咽气了。
她的死相很痛苦。
雎安就愣愣地看着那个老妇人,再抬头看着四周连片横陈的尸体,在那些尸体上飞舞的成片苍蝇,和苟延残喘的人们。他捂住脑袋,即熙看见水泽从他的脸颊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