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要证明什么。
是他过去在遥山府接受的所有教育、对世界的所有认知不是错的?
还是他……绝不会败给一个自己认知中的所谓“废人”?
又或者说,其实……他才是废人?
他想要举步,然而盘桓在他心头如此剧烈的想,盯着第一百零一阶台阶时如此认真灼热的目光,却终究竟然无法让他迈动一步。
他迈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迈出那一步。
纪时睿盯着青石台阶,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虞绒绒的脚步依然和之前一样吃力,甚至算得上是用力,包括每一次迈动的脚步都与之前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但此前还有人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而从现在开始,她留给所有人的,就只剩下了背影。
——在天地与高耸入云的云梯面前,显得格外渺小,却也格外顶天立地的背影。
天地之间因她而哑然无声。
宁长老也在看着她的背影。
他的眼神带着些极少出现的悠远与怔然,好似透过她,看到了一些已经他以为早已消退在脑海里的画面。
不仅仅是他,御素阁中,越来越多道视线落在了云梯之上。
“有人在登云梯。”某位在峰内悬笔想要落字的长老顿住了笔,任凭一滴墨泅在了纸面上,再晕开了一大片墨渍。
“早就知道了,卫老七不是一时兴起开了云梯前一百层做中阁小考用吗?”他身后,另一位面容很是年轻的长老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道。
“不,我是说登云梯。”
哈欠打到一半再凝滞。
悬笔的长老看向窗外,神识已经落在了云梯上,再慢慢道:“而且她,道脉凝滞,万法不通。”
那个哈欠也如那根笔般悬在半空,好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因为惊愕而长得更大,还是应当收回去,再起身看向窗外。
同样的对话几乎在御素阁十八峰的每一座峰头都响起再落,无数沉睡的仙鹤被惊醒,秋意也被惊醒,沉睡的人同样缓缓睁开眼。
天下皆知御素阁有十八峰,却不知十八峰外还有一山,名为密山。
密山上有一座看起来很是普通的楼,除了坐落的地方周遭格外葱郁了些,撑楼的木头柱子,梁和椽都看起来格外破烂了些之外,好似与高渊郡上其他的那些小木楼都没有太多区别。
楼里自然另有天地。
此刻此方天地中,也坐着一些看起来很是普通的人。
楼的名字叫小楼,那些看起来无甚出奇的,自然便是入了小楼的那些人。
“多少层了?”一位穿着鹅黄衣衫的英俊青年站在窗边,垂眸仔细看着手中的针尖,针尖已经近紫,显然淬了极厉害的毒。
“还早呢,别急啊二师兄,才一百二十八。”回应他的少女极瘦,脸庞也微黑,却偏偏喜欢穿粉,所以衬得肌肤看起来更黑了些。
她还有一双和自己的体型不是非常符合的大手,只是这双手隐藏在黑色的鲛缎手套中,便并不是那么明显。而且她明明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说话却极是老气横秋:“七十八年前,我登云梯的时候,也用了足足三天呢。”
“又来了又来了,三师姐炫耀式的抱怨,三天很了不起吗?”有人从楼外草甸上轻轻屈膝,带着脚下的滑板一并跃起,再稳稳地落在了小楼的地板上,一路急冲,最后在瘦小的三师姐面前急刹车停住,再自问自答道:“了不起,三师姐了不起!”
三师姐的手起了又落,收回了准备落在对方脑壳上的一击,脸上露出了一个谦虚的笑容:“六师弟的嘴确实很甜,三师姐听了很高兴,很舒服。但三师姐哪里敢当呢,还是大师兄最厉害。”
六师弟欲言又止,显然自己也很想加入这场登云梯时间的比拼,结果三师姐上来就提大师兄,顿时断绝了他比拼的念头。半晌,他有些赌气地冷哼了一声:“哼!不和你们这些天生道脉比高低!”
小楼中,突然又有一道极轻柔空灵的女声响了起来,而在这道声音响起之前,甚至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
“当年小师姑用了多久?”那道声音的主人隐匿在阴影中,却又很难判断究竟是哪一处阴影,只有说话的时候,才从隐匿的地方显露出了身影。
“回四师姐的话,用了六天六夜。”六师弟收起满脸不正经,认真应道。
“这样啊。那便再等六天六夜吗?”四师姐的声音很轻。
大家这才想起,比起大师兄,这位没有登云梯,而是直接从天虞山脉中寻到了密山,再从密山的无数树梢里精准判断到了小楼位置,直接敲开了小楼大门的四师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是人。
“不如来打个赌?”二师兄看清了针上的毒,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神色,显然是对这一次研制出的毒很是满意:“我猜要比六天六夜长,如果我赌对了,你们都得挨一针。”
小楼中一片寂静。
四师姐的身形比之前更缥缈清淡了些,好似下一秒就会连影子都一起消失在原地。
三师姐不知何时已经迈到了小楼门口,双手捂在耳朵上,口中喃喃:“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别扎我别扎我别扎我。”
六师弟鬼哭狼嚎地跑出小楼,脸上已经带了近乎崩溃的神色:“救命啊——!大师兄你快来管管二师兄啊!!还有没有王法了!!再扎下去你们可爱的六师弟就要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