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很好。"
他快乐地大笑,肩都抖着。我注意到他体魄魁梧,身体匀称,很有男性风度。我想自己是复杂多了,以前注重男生的五官,如今却整体化了,一眼就包罗万象,样样不漏。
老枪说这套行头昨天才置起,穿着旧棉衣逛街,人家像对小偷亡命徒一样防你,叫你"插兄",他气极,想好今天来风光风光。
他站在路边,嗓门大得招摇,东谈西谈,谈到小多,说他疯病好转,可能已在浙江上班了。临近中午了,老枪的话突然刹车了,屡屡抬起手腕看表。
"你有事?"我说,"那就再见了。"
他用脚尖轻轻地碰碰我,肩膀一下子靠拢来;"难得见面,肯陪我上饭店吗?"
我慌乱地摇了头,出自一种本能。这个人并不让我讨厌,甚至值得我信赖。但我怕,怕被碰疼,我已对自己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碰那感情深处。
老枪没再勉强,像了却一桩心事似的吁了口气,然后就彬彬有礼地告辞了。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我知道他将一去不回头。我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忍不住低声呻吟了一声。
那时仿佛有种约定俗成的惯例,跟分在工矿的同学外出,有什么花销总是由他们会钞。张之道却属例外。
这个长得像羊的男生在一年半中突然拔高了一头,成了细高挑身材。我初见他那个像植物一般细巧的身架以及一点一点的头颅,就感觉到他变得柔顺体贴,不像过去那么刁钻得吓人。
张之道曾与我通过信,他的信漂亮、浪漫,很有气氛。为此,再见他本人时,我总存着点幻想,想寻找出同那些信相符合的气质。这个愿望注定我不再会将他拒之门外。
他总在天徐徐黑下来时到我家,哪天他不露面,我会产生一种天还未黑的错觉。他的衣裤都是老料子做的,他祖父原是个大呢绒商,家里囤积的料子自然上乘;他那一身因此显得十分洋气。
母亲心里是器重他的,她对他的好感来得突然,却一成未变。她像是鼓励他按时来,他稍晚一点,她就说,你今天来迟了。她与他亲如一家,我觉得对这场交往有害无益。我常想,是否已丧失了自己的目光,在母亲影响下,不知不觉让期望的东西走了样,退了色?
张之道他对我无话不谈,守在我边上,追问过我为何后来断掉与他通信。我让他别问,说每个人都有不愿让人知道的想法。
他说:"每个人?我就没有!"
"以后会有的。"
"那要看对谁了!"他嘟哝着。以后,再遇上我避而不答的问题,他的小记性就发挥作用了,"呵,又是有什么不愿让人知道的想法了!"
他从不请我外出,当然那样就无须任何花销。他总说,青工穷,每月十八只老洋,养不起老娘,讨不起婆娘。说着说着,他的目光就恍惚起来。然后,又追问我为何不再与他通信,仿佛那是个保留节目,他对此百演不厌。他乐此不疲,引得我发怵,像受到了攻击。
终于有一日,我被摧毁了,谈到了郑闯,那个与他同龄的已经长眠的男孩。他听着,头一点一点,还疼惜地倒抽着冷气。
"怎么样?"我有些愤怒,"现在你全明白了,今后可以别再打听了。"
"不,我还要问,"他固执地拧过脖子,像一根韧性十足的枝蔓,"我还有疑问!"
"什么?"我说,"你到底想问什么?"
"有关于我!"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头深深地低下去,"你断掉通信时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怎么会呢!"
"为什么不会!"他强调说,"回想一下,你那时是否想过要考验我一下?好好想想,你就不会否认!"
他说罢,抽身就走,逃一般。不容我作任何否认。以后我也一直找不到否认的机会,因为再见我时,他眼中满是瞧自己人的的热忱。
又隔了些日子,张之道抱来个硕大的收音机,说这礼物送我;照例是带着那种柔软的韧性,不容人推辞。事后听说为了装成这台高级的收音机,他用去了一年半来所有的积蓄。
我总在思索如何让他收回那昂贵的礼物,他的慷慨是小开式的,让我觉得有味;但他单纯得如一本新书的扉页,油墨飘香,而我,我的那本书已翻出了多少页;这样的交往似乎荒唐可笑。
我为此彻夜难眠,感到自己又辜负了一个男孩。我甚至在内心隐隐责怪起母亲,是她牵着我手,引入此种尴尬的境地。
这个家不可避免地变成个暂住处。我的小床早已拆除,母亲说,不用搭铺了,反正住不长。母亲那种淡如水的口吻让我吃惊,尽管她没说错,假期有限;但感情难以用错或对来划分,感觉更是如此。我跟母亲合睡一床,各占一头,心里总是凄凉。
母亲日日早起,制成了成肉、鱼松什么的,一袋一袋封存着。"还要些什么?"她问。
"无所谓。"我懒懒地说。
"不是都说那儿荤菜少吗?"
"嗯!"我说,"还可以。"
她没作声,手头索索地动作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叹了口气:"我不知你究竟想些什么!"
我受伤般地感到心里绞痛。母亲变生疏了,她仿佛已习惯于远远思念女儿了;我的出现,犹如家中添了个垂头丧气的闲散人员,让她难以真正接纳。
然而,真的同母亲动刀动枪地顶嘴,是发生在那之后的一个夜晚。母亲问起我在连队的情况,她的提问使我觉得她完全像个陌路人,那种深刻的距离感让我灰心绝望。
"你怎么没打入党报告呢?"她问。
"我不够格。"
"我同事的女儿去了半年就入党了;她们领导答应首批抽调她到工矿。她工作积极,待人从不疙疙瘩瘩的。"她慢慢悠悠地说,"她在那里争气,父母也有个盼头。"
"可是,我在那里也没有做过不争气的事。"我想到那次破灭的上调机会。陡地感到前途渺茫无望,永远兑现不了母亲的期望。
"你脾气变古怪了。"她不满地说着,翻转身子,想结束这场谈话。
我一骨碌坐起,狠狠地说了一通绝情话,我说在外面苦了一年半,回来还受冤气;我说知道家里人嫌弃我,巴不得我早走。我说起这些蠢话居然得心应手,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我越说越激烈,忽然没法收场了;我又怕起来,怕这么无休无止下去,怕自己从此擦不净那个蛮不讲理的形象。
我恸哭起来,为过去也为未来无穷无尽的压力;为母亲彻底失去她的爱女也为自己失去了母爱,一无所有。后来母亲也绝望地啜泣起来。在这片哭声中,母女从遥远得够不着的地方渐渐接近,但是仍站高一尺之遥,相互辨认着,戒备着,不得松弛。
翌日清早,我醒得绝早。母亲已忙碌完毕,正在门口同邻居搭话:
"那里苦,吃杂粮。"母亲说,"想让她多带点去。"
"就是呀,哪家有知青,哪家大人就倒霉。"
母亲淡漠地说:"那有什么办法!"
"听说东北六谷粉营养料是不坏的。"
"哦!"母亲说,"下趟让她带点回来,上海吃不到,也稀奇。听说蒸糕吃还可以。"
我觉得自己在沦落。我一向以母亲的骄傲自居,然而当我苦苦在外挣扎了一年半之后,却失去了这种资格。那太不公平了2我没大发雷霆,我感觉已无此必要——生活缺少了那根支柱,我就变得平平淡淡,活着等于没活。
晌午时,我收到钱小曼姗姗来迟的信。她给我带来个震撼人的坏消息:连里的拖拉机房失火,朱庆涛冲入火场,被火烧成重伤,右耳失聪,左眼失明。她在信中表示对爱情的矢志不渝。在末尾处,她提及,区知青办动员她的恋人办病退返城手续,但他拒绝了,既为爱情也为他自己。他说,回沪后就不再会有人懂得你了。
泪水渗出眼角,那种悲壮的流泪我还是初次。对那个黑苍苍的残废的男人的话已铭刻心间,我生命的疆域也在那寒冷的地方,离开那儿,我一事无成!
我心平气和地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先是买好了回程的车票;随即又去商店买了墨镜、助听器、拐杖,我想或许他用得着。不知是因为他的不幸还是因为那句由衷的充满隐痛的话,反正我被感动了,那种情感一发即不可收。从此我便在心里视他为兄弟。
走到家门外,远远瞥见那人情味极浓的深黄色灯光。我忽而感到步履沉重。我走过的是一条何等消磨人的路!推开门,灯光洒了我一头一脸。屋内传来一片欢乐声:
"总算回来了!"
"大家等你过生日呢!"
"寿星,快举杯!"
原来我才十八岁!人生才刚刚拉开序幕,还会有惊心动魄的未来,还会有无数新的盼头。我忽然强烈地感恩起来,感激这个数字吉利的年纪。
我抬起手,把眼泪擦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