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年夏末出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就像一个来路不明的病灶久久埋藏着,某一天突然发作得奇形怪状。
我收到美妹发自泰兴的一封绝命信,红笔潦草,措词悲怆得颠三倒四,时有断句,体现投江上吊前的失魂落魄。我大哭一场,往泰兴发了个电报,满满一纸疏导的电文。可心里却懂得这纯属枉然,人死易如灯灭。从她发信至电报到达,至少需要八天八夜;而死则只需要一瞬。
自我俩分别后,美妹先在家里做了一阵老妈子,后来不堪忍受继母大阿司匹林的冷嘲热讽,便写了"不做暖房里的花朵"之类的决心书送到知青办,但去林场的末班车已由我们这批乘跑了;百般无奈中,她去了老家泰兴插队落户。
我珍藏着她寄自泰兴的几封信。先是写本家堂叔奸诈势利,只腾出间四面漏风的小棚子让她栖身;又写那个小村破旧肮脏,农活粗重,每日辛劳只得五个工分,约折人民币二角。过了一阵,她突然提到公社书记,说他要提升她当广播员,并许诺有上调机会优先送她。正当我庆幸她喜遇善人时,又收到她一封信,把那书记称作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她说她怒斥了那老狗的卑鄙用心,于是,除了小多的爱情,在泰兴她是毫无思盼的。然而,后来小多疯了,她彻底成了个孤女子,在那番痛苦绝望中她苦苦挣扎了数月。
我觉得在那场惨剧中,美妹仍是个勇敢的女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悄悄地搭车下山,在门面小小的供销社购得一洁白的发夹。我握着它走过车站时,跟前竟幻觉般地出现一身素装的美妹。
她迎面走来,我们相对无言,仿佛在辨别对方的真伪。突然,她扬了扬美丽的弯眉,丢开那个旅行袋,扑上来与我紧紧拥抱。
她仍带着温暖芬芳的体香,那活泼泼的拥抱令我流下由衷的泪,甚至在霎间忆起无数童年的心境。我俩是一块长大的,一个便是另一个人的证明。美妹情感炽烈奔腾,没有任何亲人使她把我当成各种亲爱的角色,快乐或悲伤时她都会拥紧我,或快乐地旋转,或忧愁地啜泣。每逢那时,我都会被触动小母亲般的温情脉脉。
"我死不罢休,所以才跑出来。"她说。
是夜,我们谈了一夜,这个坦诚而又有勇气的女孩感情复杂,丰富得超出我的想象。她说她死心已定,已买好整瓶的安眠药。
"收到我的电报吗?"
她摇摇头:"我寄出信才想到,何必死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山村呢?死掉也是个野女鬼。我回到上海,一见那个阿司匹林的脸,就知她已不得我死,说不定会诅咒我的尸体带给她晦气,我横想竖想,决定北上找小多,死也死在他面前成个情鬼!"
"你去过了?"
"去了。"她用手抚弄柔发,"去时我还痴情地爱着他,爱得死不罢休;想以一死让他永世怀恋我。"
"他疯了。"
"也许是疯过。"她哀怨地说。
"怎么回事?"我直挺挺地坐起来,虚汗立时星星点点地渗出来,脆弱得如同小姑娘时听说了一个恐怖的故事。
她轻轻地抽泣着,哭得热了,她就掀去被。她削肩细腰,腿像藕段那么丰腴,如今那个美人肩凄苦地耸动着。孤苦无告的美人伤感流泪总格外令人怜爱,我止不住热泪滚滚,既为她,也为自己完好无损的同情心。
翌日清早,我醒来时美妹已在忙碌,用个铁钳模样的东西卷刘海,往耳根发鬓上拍花露水。她身上漫出的精致的女性气息,让我自惭形秽。我似乎只会把花露水当成消痱子的良药,偶尔辣辣地洒上一脖子。从未想到香气会增加女孩的温馨,我甚至还在本子上抄写过一段话:香水就是让人缺少自己的气味。当初朦朦胧胧觉得这话极深刻,狠刹了矫揉造作的女人气。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发觉洒香水的姿态很玲珑雅致,美妙绝伦。
变得容光焕发的美妹开始大吃零食,那个旅行袋中除了衣物就是各式蜜饯、奶糖。后来才知下乡半年,她的胃坏了,夜夜胃疼难忍,白天食无味,就靠零食吊胃口,夜里的折腾使她每个清晨都得精心梳妆,否则就蓬头垢面,憔悴不安,像个落泊女孩。
她打量着我,说:"你眼皮肿得厉害,要不要用热毛巾敷一敷?"
我惊异她脸上竟能丝毫不留痕迹,仿佛没经受过情感的风暴。她是那种什么都放得下的女孩,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如盛夏的风;我却不行,每一回伤心就像牛犁地那般,在身心上镌刻出深深的印痕。
早上我邀美妹随我上楞场检尺,顺便也好体味森林风光。她懒懒地摇摇头,说没兴趣再去颠沛。傍晚我下班时,她正跟卷毛在路边聊天,两个人都神采奕奕的。
我说:"我怕你呆在宿舍无聊呢!"
她笑笑:"乐趣要靠自己寻找。"
美妹这一天是够辛苦的,翻箱倒柜,翻出了一大堆旧衣物,高高地隆起在铺上。
"喏,"她指点着,"这件上装领子破了,干脆拆掉,改成上海衫,加几个大包纽。那条方巾虽是绸子的,败色了,怎么好意思戴出去!裁成个胸罩,戴着又舒服……"
美妹向来精于此道,身上的淡色装束,就是用当厨子的亲戚的一套工作服改成的。她不适合穿贵重的衣物,穿上店里现成的衣服总显得别别扭扭,一无是处;惟有用些下脚料稀奇古怪地弄成的衣服,她穿上才光芒四射,别具风韵。她敢于打扮,像个女妖;直到大家的生活观念都变动起来,才发现,她实在是个新潮流的先驱者。
美妹坐在门口飞针走线,即便在两针间的瞬间,她仍能左顾右盼,朝过往的人微笑。突然,她瞟了我一眼:"喂,你胖了,也粗了,怎么搞的!"
"上工,还有吃粗粮。"
"真是的,你自己也不注意,多打扮打扮!"她说,"否则就不会有男生偷偷看你。"
她把这当成个痛苦的处罚,我却在里头引伸出感慨:不知不觉中我已失去了处处受宠的相貌:原来就并不美,但纤弱文静,美妹说弱女子最能打动人心;如今弱也弱不成了,看来只好背水一战,靠辛辛苦苦自食其力一辈子。我跟美妹讲一天劳动下来的辛劳,晚上躺在那儿先是浑身酸痛,隔几天却没知觉了,再过一段,浑身有了硬梆梆的肌肉,那会引起欣悦,觉得自己生命旺盛。
美妹打了个哈欠,说:"人就是那么贱兮兮的,在苦中找甜头。"
不知怎的,从她飘忽的神情中,我忽然产生预感:一向不甘寂寞的美妹将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奇。
次日傍晚,我陪美妹去了郑闯的坟地,那条小岔路像个细颈的瓶,先是狭紧,俩人并排定都要擦得树干沙沙响;走一阵,路宽大起来,空气在四周漩流,意境分外浓厚。那个小丘般的坟头上竖着块石碑,未能脱俗镌刻着:知青郑闯千古。然而我很想在边上刻下不会有人懂的语言。美妹洒下一掬同情泪,捡了些野花供在那儿。
我们在墓边站了有一刻钟。墓后的密林变得宛如沉沉黑夜,几只夜鸟哀衷地长叫不息,风也阴惨起来,仿佛是从深层的地下冒出的寒气。居然还有飞灿而过的萤火虫,零零星星地散开,比磷火要微弱。
"走吧。"美妹催我,牙齿不友好地磕碰着。
来他的墓地我已不再哀痛,似乎他处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只是躯体永久的休憩,而灵魂则来往自由,无处不在。我尽力扩大"死亡"的张力,那样才使自己无畏于它。
我们挽着,胳膊如相互缠绕的枝蔓。美妹突然又谈起小多。
"他懦弱得可恨,"她说,"我到时,他的病已治好大半,当地有个神医给他针灸、配药。一见我,他两眼泪汪汪。我的脾气你知道。喜欢傲气、有主见的男人;可是既然爱上了,我也不准备回头,当即就打报告,要求调到大树屯照料他。"
"他感激吗?"
美妹冷冷一笑:"他反对,反得很凶,说这样会毁了他的计划。你想不到吧?他准备开始装疯卖傻,直到退回浙江。"
"他简直在作践自己!"
"我不能瞧着不管,我吓唬他,说假如他这么无骨气,我就去告发他,没想到……"美妹双手掩面,浑身簌簌发颤,"没想到他跪倒在地,跪倒在地……"
那天夜里,我的梦里便出现一个长跪不起的男人,就如大马卧槽那么生硬僵直,他昂首挺胸,颈脖竖挺,一大绺散发披落下来,碗状地盖住大半个脸。我愤怒地举起鬼头砍刀,杀头如削泥。
醒来时已是大汗淋漓,那是种从未有的激奋、燥热,干渴,心在狂烈地跳蹦。我忽然觉得肮脏,仿佛眼见神圣的东西被玷污、被染上墨迹斑斑,止不住想大吐一通。我翻身坐起,不由大惊失色;美妹不在身旁,去向不明。
披衣出门,午夜的湿冷空气吹得皮肤阵阵发紧,身体仿佛小去一圈,裸着的手腕立时密匝匝地起了些小粒子。地上似乎有点滑,大约正是雾气浓重之时;破开湿气穿行,夜幕便徐徐退却,四周不再阴森可怖,隐约可见实实在在的帐篷。
转了一圈,就是不见美妹影踪,刚寻思要大声呼喊,却听见了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抬起下颏,只见一大团黑糊糊的影子珊栅挪来。那是两个合为一体的人,他们紧紧依偎,共同合技一件大衣,裹得难分难离。我屏住气,看着大衣的一角掀了掀,露出土黄色的内里,美妹从那里脱颖而出。
那个男的居然是卷毛头。
自从吴国斌从大村屯回来,她跟卷毛的恋爱就像患了疟疾,忽冷忽热,拉锯战一般。卷毛显然很失意,灰着漂亮的脸。我本来是极同情他的,觉得这场恋爱仿佛在玩火,弄不好就会引火自焚;但眼前的一幕却让我难以接受,太突然也太离奇。
美妹碰碰我,什么也没解释,倒头就睡。我在楞场度过一个忐忑不安的白天,回到宿舍里又没了美妹;吴国斌意味深长地说:"你劝劝她,那太不现实了。"
"你找卷毛说说。"
"有必要吗?她早晚要滚蛋的,卷毛是那种耐得住寂寞的人么?三天一过,他还得求到我门下。她能夺走我什么呢?"她的黑脸一下子俏得出奇。我总感觉她已把恋人看成一种缴获,类似日本人的马刀、皮靴这些战利品。她那么成竹在胸,勾起我对美妹的处境担惊受怕。
美妹似乎被恋爱冲昏了头脑,直到夜半才带着一身寒气问进来,她慢慢地摸近来,一边解着衣扣,发出索索响声。猛然间,她打了个激灵:"你,你还没睡?"
我在暗头里坐着像个菩萨,她那个愧兮兮的样子我既怨恨又怜悯:"我有话要说。"
"很晚了。"她陪着笑脸,"能不能缓一缓,放到明天呢?"
"一分钟也不能等。"我固执万分。
夜色正浓,弥漫着树脂清香和机油气味,月光白惨惨的,好得过分反而显出惨凄凄的气氛。美妹抱着肩,随我离开帐篷。我们走了一程,在路边的倒木上坐下。
"你要冷静些!"我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紧了紧衣服,竖起领子,"他是跟人好过,但现在已经丝毫不爱她了;我跟小多好过,我有体会……你觉得可笑?"
"爱或者不爱他清楚,就凭他说些甜言蜜语你就相信他吗?"
她咯咯地笑了几声:"甜言蜜语?你说对了,他挺在行的,不过那也是种激情,我才不会讨厌呢。其实我才不愿每天荡到深更半夜,但他不放我走,死活不肯。他这个人……一口气能连着吻五十下,发狂似的。"
我背转脸去,但已经被她痴痴的眼光迷惑、点什。猛然感觉一股滚烫的血冲上头来,冲散了坚固如堡垒的思维。我捧着潮热的脸孔,一时语塞。
"你怎么了?"
我拼命摇头,仿佛要否认自己也卷进那里头。对爱情的新花样以及恋爱种种要领,我始终充满兴趣,美妹称得上是一个点化者,我的许多经验都来源于她。倪娜是我好友,但她的恋爱婚姻只是个模糊而遥远的影子,她避口不谈其中细节,只有个空洞的进程突变;美妹则不同,点点滴滴不剩,因此她的恋爱就变成了我的模拟演习,她看来也很高兴让我参与在内。我总想,除了她们两个性格差异之外,美妹还多了个因素:她跟我是一起长大的,那种亲近感召之即来,呼之欲出,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戒律。而且它建立在还不善于戒备年龄,那默契像条未被侵蚀的根埋得深,我能想象它嫩白色的肉质。
那一天肯定是夏秋交替的日子,坐着能感觉潮气透进布裤。美妹倚在我肩上,柔发擦着我的耳根和颈脖。
"我看出那个姓吴的她恨我,恨去吧,我也恨她;他全告诉我了……她要他,伤他的心。男人脸皮厚,但自尊强,比女人更爱自己,好男人也喜欢由人捧着……她能给他那些吗?只有我能做到……"
"那……好像很冒险,万一……"
美妹用冰凉的手捂住我的嘴,娇弱地摇摇头:"我的运气好,那个万一它靠近不得。况且,只是热恋,我得到的是幸福,失去的是孤独。我们说定,明天就公开恋爱关系……"
"算订婚吗?"
"你呀你,总想得太多,那样下去,你会当老姑娘的……"她慢慢地说着,合着眼,仿佛已经烂醉了,"求求你,改一改,爱情多……美妙,你想象不出有多……美妙。"
我想,爱情可能是生命中最亢奋的一笔,它的异彩使人生充满趣味。然而失败的爱情比比皆是。事后,我看见吴国斌那张扭曲的怒容,疤吊着,银钱般灿亮;原本我料想她会大动干戈,后来才知决斗是男性的嗜好,她只是在那两位公开化亲呢的当天,搭车离开连队;她的忍气吞声仿佛是个悬念,预示着后头还会有棘手的尾声。我心惊肉跳,觉得这爱情像一场赌博,如今三个人都押上了赌注,真正的输赢还未定局;我发现自己已提前为那惨败者留下了满腔同情。
美妹在那个清晨就病倒了,症状是受了风寒;她不常生病。仿佛把些小病都积攒在一起,合并着发作一通:头疼、发热、鼻塞。咽喉发炎、咳嗽,人一下子瘫软了,整天垫两只枕头,高高地躺着。
我很愧疚,觉得全是那夜坐在倒木上引出的不测。她则细声慢气地说,是好事,能考验卷毛的体贴程度;再说,在泰兴她一次也病不成,是不敢得病,在这里,病得再凶也不怕,有人管了。
卷毛果然变得令我刮目相看,他为她递水送药,守着她,甚至为她梳头;他的骄傲矜持,甚至小狡猾全不见了。每天到了傍晚,他亲自躬着背找碎柴烧地火龙,说是熏一熏帐篷内的潮气。美妹来者不拒,静静地享受着有恋人的优越。有时钱小曼会哇啦哇啦叫起来:"他太辛苦啦!他不是个做惯的人,平时动口不动手。"
美妹妩媚地一笑,说别人待她一分好,她会还上五分。来日方长。她说得认真而又肯定,丝毫没料到接踵而来的变故。或许那种预感含混地渗进他们的潜意识,他们厮守偎依,寸步不离。于是,我跟钱小曼每晚总在倪娜那儿流浪,直到哈欠连天才返回。
开春后,瓦西里就拆除了旧马架,在原址盖了间木刻楞,它由粗壮滚圆的松木垒成,每根松木间都攀着巨大的钩钉。他们还砍了些桦木小杆,做了一圈笔直的栅栏,使这个家面目一新。
治家是倪娜的本事,屋里弄得很整洁;许多坛坛罐罐里分别封着兽肉干、腌着细鳞鱼,说是留着等缺荤菜的时候吃。墙上挂的猎枪以及一大蓬烟叶却表明男主人的剽悍。我们去时,瓦西里不在,倪娜正在拆一件旧毛衣,背影映在墙上,苗条得像小鹿。
她有些消瘦,下颏尖削,但微笑越加温柔,阵子里有种新鲜草莓一般活生生的东西在流光溢彩。她沙哑着嗓子问:"你那个朋友好点了吗?"
"稍好一点。"我说,"就是吃不进东西。"
她说:"我让瓦西里弄点鲜鱼来,熬点汤给她喝喝。天都黑了,这人还不回来。别是让-山岭上人-给拖住喝酒了。"
隔几座山住着个鄂伦春人,与瓦西里交往甚密,常扛着整只狍子扔在倪娜家门口。瓦西里的那匹好马就是半卖半送给他的;闲时瓦西里会扛着猎枪,拎一瓶白酒跟他一块打猎,或是乘着桦皮船去河心捕鱼。因为鄂伦春这三字意为"山岭上人",所以我们一概那么称呼这脸像旧皮囊的老人;他初通汉语,把这氏族首领般的称呼看成莫大荣耀。听人那么叫,他嘭一下拔掉瓶塞,用破袖筒蹭蹭瓶口,双手擎酒,恭恭敬敬递上来。据说里头装的是兑酒精的烈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