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了许多?"他问。
我点点头。我急于结束这谈话;这个人我既不喜欢又不仇恨,然而却能叫我发窘,叫我难以从从容容行事。这让我恼羞成怒,"风太大,我想进帐篷去。"
"原来你还认识我!"他说,"而且想请我进去坐一坐。对,在浦江饭店匆匆一见,我想我没向你做自我介绍。"
大家都去参加最后几天的集训,帐篷内只有我们两个。我坐着,他则点起支烟。男人喜欢苦涩的烟,在家时,常常呆看父亲头上的烟圈飘荡试图弄通其中缘由。
"讨厌烟是吗?"那个抽烟的男人说,"可那是我的法宝。知道吗?烟里的苦涩能使人对生活中的苦涩习以为常。"
我坐得像个菩萨,心却翻腾起来,男人们的痛苦肯定非常内向,藏得紧也坠得深;喜欢烟草意味着男人的悲剧性格,他们亟待拯救,否则就会在辛酸凄苦中度过余生。
"不能多想想快乐的事?"我说。
他侧转脸来看看我:"还是你开朗。听你的。我作个自我介绍如何?我叫万林强,六六届高中生,是你们知青连的连长……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对这样落拓的上司失望了?"
不!我是想,要躲一个人居然那么难,仿佛整个世界浓缩碍好小好小。
"别担心。"万林强把烟蒂扔进铁皮炉内,"既然这个错误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会承担到底。有什么难处你就找我。"
我恼恨他把我看成一个依赖别人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是个强女孩,完全不是那种玻璃瓶似的娇人儿。我冷冷地说:"我想不会有什么难处需要你行善的。"
"我懂了。"他有些气馁,"现在我只好把多余的善打发到别处去。再见!"
整个帐篷因他的离去猝然冷寂。女孩突然产生悔意,她的本意似乎不想刺伤他、冷落他。那种她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逼她爆发,逼她说绝情的刻薄话,她本人只是个傀儡。
支撑过了那一瞬,那个人就被驱逐出脑海。假如真有缘,在我濒死那刻他应该赶到,那时我曾呼唤过能帮我度难关的人。然而他错失良机,慢了那么几拍,风雨过去他才姗姗到来。这个人必与我无缘,因为我蒙难时他则在千里之遥!
门外有些响动,我抑制不住地跑到门口,我怕开门,可又必须开,不得不冒险。门口没有那个清癯的影子,只有我失踪好些天的大头鞋。不远处,那个胖娘们讪讪地笑,一边弯着虎背熊腰在捡一根结了冰的断裤带,她拿起,像对付蛇那样使劲掐了掐,甩了甩,然后扔进破袋子,扬长而去。她的腿短,又向外弯着,两个膝盖分隔很开。我提起那双鞋,明明知道它失而复得的贵重,却仍忿忿不平地把它扔在一边,是斜着从高处掼下去的。我的期望远比它高远,却迷失在中途……
我那时不知在渴求什么,只有守在倪娜身边,焦灼便会熄灭。倪娜似乎正在甜甜蜜蜜地恋爱,围着她的是个可亲可爱的男生,卷毛头,一口白牙,微笑十分优美迷人。这令我高兴,因为只有恋爱才能进入神魂颠倒的女人生涯,我的快乐的波动她也会有了。
集训结束后,有相当一部分知青都被贮木场留下,卷毛头也在内。痴情的他在我们开拔的那一天不顾一切地搬来他的行李。卡车足足开了六小时,八十个人到了个令人目瞪口呆的荒凉山拗。那是个老采伐点,帐篷旧得泛出盐白色,如巨大的帆沉重地落下桅杆。老连队刚刚撤到新点去,他们留下温热的炭火以及几个油老鼠般的汉子,一个个东倒西歪地倚着背风的坡晒太阳,其中一个四眼高鼻的大个子懒懒地把帽子抛向空中。
"娘的!"指导员骂道,"说留些技术指导给咱连,到头来全是些二百五!"
四周全是莽莽群山,自然广漠得让人压抑。我们四个女生占据半个帐篷,地方很宽敞。可不由自主地把铺挨得很紧。这儿仿佛一个原始部落,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与人之间就突然紧密起来。甚至黑女孩吴国斌也友好地提议说,应该在帐篷门上再加固个插销。然后她高举起破蒲包般的旧被子狠狠地在铺上乱摔,"这个断命的地方!"她咬牙切齿道,"全死在这儿喂黑熊算了。"
另外半壁帐篷是个仓库,装着些铁器工具,好像那发硬的寒气不时冒一点过来,阴阴的。山里日照短,四点钟天就暗下来,偏偏发电的柴油机坏了。知青头挨个帐篷来发蜡烛。我开的门。他眯起眼往里找倪娜:"她人哪去了?跟谁出去的?"
吴国斌醉了般地横步走来,稀哩哗啦地唱道:"她跟着她的爱人去远方……"在她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知青头干涩地咬了一声,很用力地,大概表示威严,然而黑女孩挑战似的越笑越颤,他只好尴尬地把门关得极响。
钱小曼嘟哝说。"为什么要恨他?没道理。"
吴国斌接口道:"谁让我心烦我就恨谁。"
她就是那么个只让人见到恨的女孩,外表却很美,樱桃小口,线形的鼻子,眼珠流光溢彩,只是眼角那儿有个大疤破了相,像多了只狰狞的眼。我总觉得罪魁祸首是那个疤,她的恶气全部来自于它。这个女孩会有人听她支使。但不会有什么人真心崇尚她,因为她只偏爱伤人,谁都不放过。我原本是极不愿跟她碰在一起,但又没躲开。好在有倪娜同在,黑女孩这颗灾星无形之中就暗淡了。倪娜成了我的信念和寄托。
倪娜跟卷毛头站在帐篷后面说话,背景是深褐色的苍茫暮色。两个修长的身影充满诗情画意,我远远望去,觉得那酷似我的理想,像一支浪漫的抒情曲,唱起它就会怦然心动。
帐篷内烛光摇曳了许久,她才回来。我们从食堂捧回晚饭,是硬僵僵的高粱米饭以及肥肉炒土豆片。嚼着总觉像马在磨牙,很容易消磨时间和耐力,唯有黑女孩能狼吞虎咽,她的牙和胃都是一流的。
"跟他说通了吗?"我悄悄问。
倪娜摇摇头。她是想说服卷毛头回贮木场的,他犟着不依,她仿佛挺为难,像是连累了那人。看来她从未念过恋爱经2能给她点经验正是我的期望。我说:"他不肯走就证明对爱情的忠诚。"
她呻吟般地叹息道:"我已竭尽全力,可他不该那么固执。你们都错了,都看错我了。小姑娘,别再提爱情二字好吗?"
外面刮起大风,呜啦呜啦像头饥饿的困兽在低吼,雪沫冰粒子沙啦啦地打在玻璃上,烛光胆怯地躲闪着。门哐哐哐哐乱响一气。钱小曼咧着嘴显出哭相,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时机。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很重地踩着冰雪从我们帐篷边经过,奶声奶气地惊呼了一路。我听出那是郑闯的嗓音,便打开门,迎风大叫他的名字。但是没有回音,只见男生住的大帐篷黑影攒动,仿佛酝酿起义似的群情激昂。黑暗中有个人踩着雪过来,近了才见是万林强,我问那儿出了什么事,他说小事一桩,然后就与我擦肩而过。
"喂,能说一说吗?"
他站在几步开外,表情不详,只见大衣领高高竖起,像个卫士的模样,训话似的喊:"进帐篷去,牢牢地闩上门!刚才那个小朋友,哦,你们学校的郑间就在附近看见两只灯笼那么亮的兽眼,此刻还没还过魂来呢!"
他就那么骄傲地称呼郑闯为小朋友,他不知已经刺痛了那女孩,他还快乐地发出笑声。为那男孩戏剧性的失魂落魄。
"你笑得真没道理。"我大声说。
"我又错了!"他说。
这时,钱小曼从帐篷里探出身,两只小手缠缠绵绵地抱在胸前,她说:"万连长,我们吓坏了,你来陪陪我们好吗?"
"另请高明!"他使劲往上抖了抖大衣,撇下我们就走。
我有种预感,从此往后这个人再也进入不了我的生活,那是因为我们各自把自身封锁住掩盖住,把那好感低毁掉,撕得像纸屑。我不懂人间为何要有这样的蠢事,但我已在残酷地杀死心里的萌芽,怕它长成大树,怕它挤坏我对初恋爱人的一片赤诚。怕得强烈,才会当这杀手,不顾一切地杀自己。
四个女孩孤女般地集中了全部裤带,把门捆绑住。野兽的传闻令人惊然,而且,这虽是个男人世界,也有值得戒备的一面。大家脱得薄薄的钻进被窝,吴国斌头一个进入梦乡。她安静地枕着扁扁的枕头,像个好透了的善女孩,她出生时一定是那样的。
钱小曼喜欢抱着毛乎乎的绒线背心睡觉,我说她将来能当个爱心十足的妈妈。她说她不敢相信,然后就咯咯地笑,笑够了才心满意足地睡去。
那是个难眠的夜,倪娜忧伤地谈起她母亲,一个多愁善感的美丽女人,丈夫猝死后她就垮掉了,成天藏在忧郁里,最后积郁成病,几乎死掉。后来她给倪娜姐妹找了个继父,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婚后,母亲便成了他的奴隶。
"你的继父很凶恶吗?"
"不!他文质彬彬,十分斯文。我姐姐很早出嫁,家里就我一个女孩,好些年来他待我如亲生女儿。"
"后来闹翻了?"我问。
她沉默了许久,说:"太可怕了。夏天洗澡时,他突然来趴窗户偷看!懂吗?他是个伪君子,一个心地龌龊的人。我求母亲离开他,可她只是哭。她说他不会那么卑鄙,可是从此她就不再美丽动人,整天灰头灰脸。姐姐说是我害苦母亲,可我是不愿骗母亲。所以我走得远远的。"
"我恨那个伪君子。"我紧抓着她的手,仿佛可恶的他正蜷缩在那里。倪娜任凭我捏疼她的手,一声不吭。我在她眼里看到有厚度的痛苦,那是从受伤的心中喷涌而出。我想哭,想摇撼她,想把她拥入怀中。对一个同龄人产生慈爱心理我还是头一次经历。我傻兮兮地说着:"苦尽甘来了,苦尽甘来了。"
从那天起,我没再跟倪娜提过父亲,仿佛从来没有过一个慈父。因为倪娜的慈父与世长辞了,我不愿让她感到生活中有缺陷。她应该活得快乐幸福,让许多人爱着。为此我可以忘掉我自己。我的整个灵魂都化成了浓烈得透不过气的柔情,到达善的顶峰。
我原以为跟倪娜的亲密无间已成定局,但我大意了,我忘记她本性是个浪漫的女孩,大胆无顾忌的美人儿。那种间隙可能产生在开始采伐的同一天。
那天连长给每个人派工,倪娜和男生们都派到生产线上;我跟钱小曼在后勤,她去食堂,我当烧炉工,专管各宿舍的取暖。我极想跟倪娜上山,同时学成一套林业技术,于是就不得不找万林强。
"给我换个工种,我想上山见识见识。"我说,"我保证干得很出色。"
万林强正往裤腿上打绑带,头都没抬:"我从不改变主意。"
"如果错了呢?"我逼问道。
"将错就错。"他冷峻地扫了我一眼,眼里已无一线柔情。
男人冷淡起来几乎无挽回余地,顽强万分。我拉开门,触到冷冰冰的铁拉手,整条臂膀都寒得发酸。
大队人马坐着拖拉机开拔。我突然被隐约的兴奋推动着想大干一场。他的冷若冰霜仿佛就是我急巴巴盼望的。我什么都不缺,甚至绰绰有余,拯救了灵魂,拯救了对郑闯完整的初恋。喔,一个不得轻视的伟大女性,她把那扰烦人的思绪埋葬掉,让它从此灭绝。
十六岁的女孩缺少经验,但有充沛的热情。人的热情焕发伊始就受到驱使,那动力便是表现自我的能力、我就是如此,站在那儿沉思默想,想着待他们回来就会看到一个能干的姑娘,而暖暖和和的宿舍不过是个战利品,与她无关紧要。
我要干的就是烧地火龙。它的创造者肯定有个硕大的脑袋。它由土坯垒起,田埂般地凸出一长溜,趴伏在通铺底下,口开在帐篷外,另一头有个抽火的烟囱。火在这头一烧,整条火龙都烫,就靠它把铺板烤热。我很为这绝妙的设计叫绝,不过设计者必是男人。他们善于发明与土有关的东西,比如挖工事埋地雷之类。
柴是现成的,垛在那儿,一块块如胖大腿,找了许多废纸却燃不着那些沾雪的柴。我半跪在那儿几乎绝望,因为虚荣被现实扯个粉碎。火星虚弱下来,飞起片片灰烬,我抓起块厚树皮压去,但那树皮居然劈里啪啦引爆了,燃起亲切而又温暖的火花。后来才知,这种松树皮上结满树油脂,当地人叫明子,不仅能点火,还能用来作火把取明。
等所有的地火龙全燃起熊熊火花,女孩被烟火熏得蓬头垢面,她守着最旺的火堆,两手交缠着提到胸前。整个人都在黑油油地一闪一闪。快乐和自豪一阵阵地掠过,她爱得不能自已。她家弄口终年坐着个老鞋匠,衣着鄙琐,终年用鞋钉敲打那些旧鞋跟。他曾使她困惑,人竟会迷恋这些臭皮鞋。她惋惜他没有另寻个高尚的职业。此刻她竟无师自通;劳动不同于嗜好,人在那里凝聚进智慧,加进独特的情感,所以它不会令人生厌。珍惜它就跟珍惜自己,珍惜后代那样朴素自然。
她就那么坐到黄昏,像怀恋远方的爱人。昨夜的坏天气消散后,天空灰蓝色的,明朗而又纯净,要不是周围的积雪,白皑皑的闪烁寒意,她真想头枕着地,静静仰视神圣的天空。
她听见马蹄声声,同时还有倪娜沙哑的笑声,那笑声饱含魅力,丛林女侠那么毫无羁绊。她突如其来感到心在痉挛,硬僵僵地梗在胸口。
倪娜跟一个男人同骑一匹黄骠大马飞奔而来。那个男人我至今不知他真正的名字,先是因为厌恶,后来是因为别的,总之我们都称他瓦西里。他的眼睛不像个纯种汉子,高个子,黄褐色的柔发,头略小,肩宽得出奇,如果钻进桦树林,准充满俄罗斯风格。
瓦西里飞身下马,一手牵缰绳,一手把倪娜拽下马。她挺胸站在他面前说了句什么,然后一弯腰从那垂着的缰绳下钻出来,奔向我。
"那是瓦西里自己养的马。哈哈,拖拉机被我们甩在后头。"她说得眉飞色舞。
我立刻发现我的朋友变了,那是种脱胎换骨的变,我只能费力地接纳她。"他不是那个昨天往上抛帽子的人吗?"
"你也认出他来?"她用手使劲扳我的肩,"瓦西里是个绞盘机手,齐齐哈尔知青。齐齐哈尔像不像个蒙古地名?"
"是呵!"我说,"看看我烧的地火龙,你还没祝贺我呢。"
她睁大眼四周看来看去,两手交替地拍我的背:"聪明的小姑娘,你让我骄傲。"
她变得外向而又激情,还留着对朋友的一往情深。对面,瓦西里不知从哪找出只破口琴,动情地吹起来。我觉得他搅乱了我跟倪娜间安详的默契,生起气我就虎着脸。
"咱们进帐篷吧!"我说。
她笑笑,就依了我。
我可以发誓我没嫉妒别人对优娜献殷勤,只是像个古董似的觉得别人居心不良。我不愿她受坑害,惟有我警戒在她身边,直至把她送到可心的人手中。她救过我,我们之间结成特殊美好的关系,那便是互救。人需要友谊就是抗拒灵魂的孤独感,我跟倪娜亲密无间,一旦她被攫走,我便空留个孤魂。
当夜无比安静,仿佛人退回到胚胎,被母亲的子宫拥簇着。清晨,我突然被倪娜推醒:
"小姑娘,你听!你听!"
我侧耳细听,越过苍穹般广漠的山林,远远的天地间传出震颤的喧嚣,断断续续地连成一种激越的声音,那旋律勾人心魄。
"火车!火车!"
另外两个女孩也一跃而起,我们置身山岭,远离索居,就这微弱的响动成了我们与外界的交流。原来我们离人间世界离亲人不怎么遥远,这夜行火车能载着我们回南方。我们一个个突然热泪盈眶,被黎明般的希望感染得通体炽热,忍不住把额头相互抵来抵去,如快活的一群牛犊。
听到男生宿舍也沸腾起来,门被摔得山响。隔窗望去,只见一帮子只穿内衣裤的傻瓜哆哆嗦嗦地站在雪地上,有人在拼命打喷嚏,也有人叫道:安静!安静!
我们都在为思乡梦寻找依托,男生显得更执著,坚持了五分钟才纷纷溃退。冬天里衣着单薄的人显得像头大体小的娃娃,我注意的是人堆中最孱弱的娃娃,他是郑闯。
再也无法入睡。倪娜一反常态,被激情撩拨得眼白熠熠发光,"我们合唱,唱歌好吗?"
吴国斌爽快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破旧的外国民歌二百首,像抽出利器那般神速。我难以相信那样的女孩居然爱优美民歌,当她用厚厚的音色给歌子起头时,存留我心的嫌恶感就断裂掉,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并且开始相信音乐能给予灵魂某种开阔的启示。
我们大胆地唱许多禁歌,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深深的海洋》,还唱《红河谷》,居然有男生响亮地鼓掌。后来知青头嘭嘭地来敲门:"换革命歌曲唱如何?喂,那些歌成问题,小资情调!"
隔着门,他的敲击声宛如助兴的节拍,我们占着女性的优势和任性,大唱着希冀的失而复得,抒发哀愁,盼求遥不可及的幸福。
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荡的心……
只有在歌中,我们才能领略心中压抑的骚动,才敢吐露爱人一二字,将它们从束紧的胸中裸露片刻。
知青头愤慨地擂起门,此刻已发展到疯狂:"不准唱,那是弃妇的歌!"他毒辣地叫,显然已不单单为那些歌,而是针对人:他是个习惯我们对他唯唯诺诺的家伙,他只怕人与人的灵魂对灵魂。
对面帐篷突然传出口琴声。是瓦西里!倪娜惊喜交加地抱住膝盖,把头靠拢,下巴抵着那儿。吴国斌低声起了个头,我们便合着口琴唱起来:
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
有位马车夫,将死在草原……
知青头他蠢就蠢在不识趣,仍在那儿骂骂咧咧,门他是不敢擂了,因为黑女孩拉开了门闩,门被风吹得一翕一翕,他不敢贸然挨近一个阴谋。这时,指导员出动了,扯开嗓子炸雷般地叫:"别管了,愿嚎就让他们嚎去吧。听着,早晨提前半小时上工,哪个赖被窝我就罚哪个!"
因为那是个绝妙的黎明,我至今仍记得那富足的情感如何跟随血液滋润全身,款款地暖暖地回缓。尔后的几个黎明都有人披衣坐起,静等那火车鸣叫幽幽地滑过我们的山拗。但往往事违人愿。只有在没风也没野兽叫的黎明才能听到火车急促向前的足迹声。然而只要清楚它实实在在的存在,仍有一片希望燃过心头。我总想,假若没有那轻若丝竹的火车声,那一阵真会活得极沉重。
倪娜仍骑坐瓦西里的大马,也仍是一马当先地奔回来。她居然学会许多东北土话,管这里叫"这疙瘩",管黑色叫"贼黑",不久我就注意到瓦西里就是那样说的,是他引得她抛弃纯正的普通话。我揣度他们是否相爱,我急于观察瓦西里,像观察自己的恋人那样一丝不苟地去认识这人。
瓦西里这人仿佛有个悲惨的背景,尽管他幽默地蓄着小胡子,但眼里总藏着抑郁;他也笑,肩膀乱颤,然而从没笑声,欢喜中也带着隐痛。他们说他是孤儿,这有悖于对孤儿的常规印象:居然有个宽肩虎背的孤儿冒出来!忧郁的气质让女孩着迷,倪娜一定是奔这而去,她想探究那人眼里的东西,去探险,去拯救那个大孤儿!
除了身躯和眼睛,瓦西里这人一切平平,甚至比一般男人更懒散。每日收工后,他所做的就是喂马,再喂自己,然后就是不停地吹那五音不全的破口琴,吹得嘴角边泛出深红的印痕。别人劈柴打水,唤他,他纹丝不动,在阵阵戏谑地叫骂声中,他痴迷迷地吹着他心爱的曲子。
我每晚临睡前都要打着手电去给每条地火龙填最后一批柴禾。每回加到瓦西里的帐篷,他都会无声地跑出来,殷勤地抱过柴禾来帮忙,他笑得极柔顺,露出白牙,照例是没发出笑声。我怕他那么勤劳备至,觉得那个懒懒地在嘲笑声中吹口琴的潦倒样子才是他的秉性。有一次我踮着脚尖过去,极轻地把柴禾塞进炉口,正当我庆幸躲远了那个人,他突如其来闪出来,人影一晃已挡在我面前。我一向惧怕身材巨大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我仿佛是极轻的一根细竹,他们轻易就能把我举过头顶。我慌乱地说:你像个鬼,吓坏我。没料到他居然一下子把手搭在我肩上。那次短暂的接触带给我难言的惊恐和难堪,想到那只巨大的手掌施于肩部的异样感觉,我真渴求一头扎进湖泊,泡净被亵渎般的哀怨。
这并非梦魔,我恍惚感觉到这个该死的瓦西里很丑陋,配不上倪娜炉火纯青的情感,他对任何女孩都存有好感,甚至见了钱小曼,都远远地给她一声尖啸的口哨。
然而恋爱中的人简直像盲眼雀,倪娜天天喳啦喳啦地学二人转,是东北的地方戏,哥呀妹呀庸俗不堪。
"好听吗?小姑娘。"她说,"别绷着脸。"
"又是跟瓦西里学的?"
"对!他会许多。"她忽然高高地挑起眉毛,"你一定在生闷气!说出来,别瞒我。"
"倪娜,这个人并不怎样!"
"说瓦西里?"她变了脸色,"你又要孩子脾气了!你并不了解他。"
"倪娜,如果你还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请相信这句话:瓦西里人品并不好。"
说完我就跑出去。我很伤心说得那么绝,像是一种要挟!我苦于不能说出那夜的遭遇,那会使无辜的她也蒙受亵。后来倪娜跑出来找我,冷风中,她默默地挽住我。
从此她不再提到瓦西里,寂寞地看着窗外。甚至也不骑瓦西里的大马,她开始日益消瘦。
卷毛头后来终于办成了调令,指导员当即任命他为连部通讯员。我们宿舍的吴国斌说,人的外表有时就是交好运的通行证。说这话时,卷毛头就坐在边上,她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欣赏一件收藏品。
我是很盼望卷毛头来的,倪娜似乎也一样。他很善于聊天,而且往往聊到兴头上就突然打住,向大家告辞。很机智地成为女生宿舍最受欢迎的男生。他跟瓦西里他们住一个帐篷,有时就说活宝似的谈起瓦西里。
"他的外号叫东北大懒汉,有一回他说跟我合作,两个人脏衣眼放一块,每人包洗一个月。上月我包洗,他天天大换衣;这月轮上他,他三十天没换衬衣……"
大家全笑,倪娜也笑,笑得把脸掩起来。往后谁再提起瓦西里,她就说,哦,东北大懒汉,一边哧哧地笑着说,他还讲自己是个卫生标兵呢!倪娜很快又活泼起来,但再不说瓦西里好,而是跟众人一起奚落他,大声差他干这干那。我觉得她彻底安全了,大概卷毛头也因此疏忽。他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加固她对他的好感,显得格外耐心,仿佛稳操胜券。
那段时间我常收到母亲的亲笔信,远隔数千里母女之情通过许多陌生的手往来着。母亲一下子琐细起来,饮食、气候什么都不漏下,甚至还问起大便,她不厌其烦地提到吃杂粮的弊病。我知道这万万答不得,因为信不比档案,父亲在一旁也会一目数行地读它。
这天,我们宿舍每人都收到一封家信。吴国斌读信总是脸冲着壁,仿佛字会在额头上显现出来,匆匆一看,又会像烧密电码似的把信烧成灰烬。钱小曼则不,眼睛随着信的内容变化,或弯成圆弧形的钩月,或渗透泪水,我见过阿娘的字,形状很古怪,小小的,像是发育不良。我那封家信照例是母亲写的,除了乱问一气之外,她还提到父亲:
"……每天吃夜饭,我们两个就会讲起你,女儿现在又在吞高粱米……"
父亲从前在饭桌上从不言语,像条鱼,既进食又呼吸却不说话。他的缄口为贵影响了这个家庭的美满。如今我的离去使他找到了话题。我庄严地觉得自己拯救了这个家,如果真是如此,我情愿永世在外飘零。
旁边的倪娜读着信,突然翻身坐起,"我母亲病危。"她说,像在宣布一件公事。
"你打算怎么办?"
"让我想一想。"她把信递给我。
信是倪娜姐姐写来的,通篇都是诅咒般的谴责,如攻击一个政敌,有关她母亲的病不过是她列举的材料,她说是倪娜通病了母亲。
"她该进疯人院!"我说。
"母亲不愿离开继父我太伤心了。我出走了两年,负气地投奔乡下一个远房姑姑。母亲就是那时病的。"
"可她到底还是没长些志气离开他。"
"小姑娘,我一向也那样想,恨母亲缺乏骨气。直到最近我才体谅到母亲的难处,我去信向她道歉。你不知她有多爱我,她收到信几乎晕倒,可我没想到那会导致她旧病复发!"她难过得缩起身子,高高耸着肩,像受尽孤独磨难的骆驼。
"你道歉是真心的?"我实在不懂。爱一个品质不良的男人!爱变得糊里糊涂邪气十足,实在是可鄙的弯曲。
"小姑娘,记住这话:爱人不仅仅是爱优点,还会爱许多说不清的东西;爱太复杂太复杂。"
当初我想假若爱真是暧昧不清,我愿弃之,永葆冰清玉洁。后来我走了曲曲折折的路,尽半生之久才摸索到爱情的真谛,它实在是个包容万象的复杂玩意。我在心中纪念这出色的女人,年方十八,她就担待起女人所有的沉重桎梏……
后来倪娜递交了事假单,回来整理行装,她像预料到有大变化似的把那面心形的镜子递过来送我。我说你回来还要用的,她摇摇头。我帮她把被子捆扎好,一面让她独自出门千万小心。
外面传来一阵马嘶声。她叹息一声,人软软地倚着我:"对不起,我没告诉你实情。这次由瓦西里陪我去见母亲。"
刹那间我心里唯一的温柔影子倒坍了。听不清她又说了些什么。外面吵吵嚷嚷,好像在议论瓦西里把马卖了。我的痛楚在于我输给了瓦西里,他破门而入,抢走了我的朋友!我一无表示,任她怅怅地瞧我。她在我跟前心酸得犹如失宠的孩子。可我执意没对她说一句祝福的话。我的铁石心肠铸就了我对她永久的愧疚。
事后我时常忆起那个过程,许多珍贵的细节已变老化,如旧细胞的消亡,剩余的只是上述那些被消蚀空的骨架。我比任何阶段都清醒,是我抛弃了朋友,把她越推越远。
等他们两个提着旅行袋,瓦西里揣上卖大马的人民币准备上路时,卷毛头赶到了。人与人之间暗伏的因果制约镇服了阿婆她老人家,她的重天命又顺着血缘一脉相承地过给我。我总觉得卷毛头晚到一步;过不了多久,这对人就会各自垂头丧气地回来。然而因为卷毛头收到的是心爱姑娘的加急电报,他才心急如焚跑回来。他无形之中毁了自己的初恋。因为是他亲手毁的,才得不到任何补救。
他举着那封电报奔去,他摇晃它并且高高举过头顶,一只军用书包从肩上滑下来,跃荡在他膝边。他是抄小路来的,绕过一片酷似沼泽的泥泞洼地。适时,那一对恋人已端坐在驾驶室里,那是一辆拉粮货车。瓦西里的手正握着那女孩的手。
我永世忘不掉卷毛头当时的表情,那完全是男人的受挫。他的脸灰掉了,用嘴吸气,眼睑那儿哆嗦着,有如丧家之犬。他递上那份电报,始终站得笔挺。等那对恋人在他面前搀扶在一起下了车走远,他才缓过来。谁也没招呼他,我想他也未必能认出大家。
电报给倪娜带来她母亲的死讯,冷冰冰地打着规范的小字——母病亡,已于昨日大殓。下面没标落款,不过无论是姐姐或者继父他们都憎恶她。母亲倒下,倪娜在家的根就掘断了。她踉踉跄跄地奔进宿舍,扑在像坟头那样隆起的铺盖卷上。
倪娜没落一滴泪,她竭力与哀伤抗拒。翌日清晨她与恋人依偎着去了连部,要求开结婚证明。我早预料,假若卷毛头晚到一步,这对恋人从北到南纵贯大半个中国必定会厌倦j可惜卷毛头剥夺了倪娜的考察机缘。
她们的婚事引起轩然大波。连部拒绝同意,以连纪相卡。但瓦西里已开始不动声色地收拾起马架子,那只是个简陋的马棚。能看见知青头乌眼鸡般地在周围踱来踱去。
我清楚没人能阻止倪娜,在极端痛苦之下这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母亲死了,那仿佛成了个巨大代价,使她的婚姻牢不可破。
倪娜风冠霞被当新娘那天,她寸步不离我。她柔顺地由我打扮她,我用丝巾做成个华丽的发结,佩上这唯一的奢侈品,新娘飘飘欲仙。我感慨十八岁是楚楚动人的青春巅峰,再后来就衰老了,走下坡路了。最美丽的只能是十八岁的新娘。
那是个阴霾的夜晚,瓦西里约好七点来接他的新娘。六点半时连部突然通知召开全连紧急会议。走进会场,遇上瓦西里忧愁的目光,倪娜的脸上时苍白了。他们彼此像陌路人那般隔得远远的,偶尔才惶惶惑惑地交换仓促的一瞥。幸福即到之时,往往是人最脆弱的时刻,谁都不敢在这时跟命运打赌。
会的气氛紧张,知青头这只鸟眼鸡的开场自即是:"同志们战友们!召开此会是为了狠刹歪风,巩固上山下乡成果。最近嘛,在场的个别人大要流氓手段,企图腐蚀我们这支革命连队。同志们战友们,我们不能熟视无睹!绝不能袖手旁观!"
凶多吉少。从知青头的气焰中可以看出他已经失态了,要抽筋要发泄一肚恶气邪气,他指手画脚,尽管说的是政治套话,可样子更适合骂粗野的脏话。事实上那种愤慨已显露了泄私愤的真相,我担心他抽笼里已藏好一把杀牛的尖刀,因为他的嘴咧得像狰狞的亡命徒。
"他太可怜了。"倪娜真切地说,眼睛湿浸侵的。这大概勾起她对他一闪而过的好感,一个男人为了她失去理智,她或多或少会泛起温情。
下面有人拼命鼓掌,都是平素爱嘲弄瓦西里的。有人还激越地喊:
"把那坏小子揪上来!亮一亮相!"
"狠狠地罚,来真格的!"
正在此时,万林强匆匆跑进来。知青头骄傲地斜脱了他一眼,尖锐地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大家大胆说,怎么罚法?"
"罚新郎买两箱甜酒!"
"灌醉他!"
"谁让这小子独占花魁!"
我想换了别人说不定一头碰死了,而知青头他居然能脸不变色心不跳。他蠢就蠢在体察不了人心,毒就毒在太放任自己。他总以为失败于几个同他作对的人,所以他恨不得搞垮他们,压服他们。他甚至来不及想还会有新敌人。他又在那儿咆哮一阵,抛出许多大帽子。可惜会场上啼嘘声不断,直到他到处找水喝。
万林强上场了,这个人我是熟悉的,我期望他来搭救倪娜。成全她就如成全我,我想他会尽力。
他说:"我刚从林区知青办赶回来,知青办的意见是:知青们结合完全合法,属于扎根边疆的壮举、所以,不必再提什么刹歪风,这是正气呵!"
我感到自豪。这个人他与我已毫不相干,但他的正义、善行。魄力仍激起我神秘的神魂颠倒。
知青头大叫道:"不对!我请示过场部,场部说那种胡闹该刹!"
一直门头抽烟的指导员突然如鱼得水,表情生动起来。我至今觉得这小老头是个帅才,他顶擅长在下司中搞平衡,把自己摆得四平八稳。他一拉开嗓门说话,就像演地方戏:"我说这事弄不好就来个猪八戒照镜——里外不是人!上头说法花样儿不少,眼前呢,一个要娶一个想嫁。自古到今,最难防的就是男女私情。防哪能防了?证明咱还得开绿灯,否则人家明铺暗盖也能做夫妻!晚办还不如早办!"
会场一片欢腾,仿佛这个会已成了婚礼的前奏,指导员则是个不折不扣的证婚人。
"慢着!谁说这刹歪风会是瞎扯淡?有必要!开得及时!哪天上头口径一致,追究下来,咱就来个刀切豆腐——两面光!"
我惊叹这小老头的心计,他居然能将圆滑和忠厚统一起来。许多年后,待我对农民出身这一项有了初步理解,忽然喜欢上那个人!平白无故地把那人看成个前辈——他们背井离乡,洒泪抛弃薄土,但把血液中混淆的农民的奸诈和忠厚一并带入新开发点。有了他们,才有后人的挖掘、探索。
倪娜是由新郎接走的,他几乎是一胳膊把她揽过去。他神采挺好,但不含蓄,笑得像个马屁精,与我想象中的丈夫模样相差甚远。倪娜的发夹让他的肩碰歪了,枯萎了一般。
"倪娜!"我轻轻唤了一声。
倪娜微微点点头,但始终没应我;也许是新郎搅得太紧,她似乎不怎么吐气。她一直跟着他步入那个修缮一新的马棚。庄严得就如跨进神圣的乐园。
新房内站满了男人,喝酒抽烟像个男人聚会场所。倪娜在那儿突然迟疑地捏紧了衣角,怅怅地站在门边。
我躲进马棚背后的杂树林,顺着缓平的矮坡亏于,脚发沉,仿佛已成了株驼背的小树。今夜无月光,天空是一整片原始的黑色区域,神秘得幽灵一般。我胆怯起来,觉得闯入于然一人的世界,就如幼小时迷失了回家的路。
马棚内敞着门,蒸发出热气。我怕揣摸倪娜的遭遇:她就在那个简陋的地方当了别人的妻子,那个并不优秀的男人可以揽紧她,俘虏她。我忽然想哭泣:过了今夜,一切弥补都将是徒劳,明晨我们再次相见她已是瓦西里的妻子。也许会成天坐在马棚内洗洗涮涮,亮她缝缝补补的好手艺。我忽然不寒而栗,哆嗦了好一阵。
那是个漫长的夜,黑云渐渐散开,露出个似有似无的月影。孤独的女孩看见那个马棚的灯熄灭了。她掬了几下树桠上的干雪粉。抹擦发烫的面颊,把它擦得如月亮那般光洁。然后她无声无息地绕过了马棚,步子轻得令她怀疑是在梦中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