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狂奔回家,身体向一边斜着,两手紧紧地缠在胸前,心惨痛得几乎麻木。人空掉了,思维飞走了。好在还认识家,那条路我走了十六年,那个旧家从未像今天那么遥远,我差点要倒在半道上。
我在小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好像是一次漫长的昏睡。等到家里的光线微弱到极点,我才感到脸颊一阵麻木,原来我哭了,泪水汹涌澎湃地泡肿了我的脸。
母亲突然到了,她用手掰过我的脸,睁大眼睛看着我。她的手重,我的脸颊一阵刺痛。我反感地跳起来,一句想也想不到的话凶狠地冒出来——是你的亲戚害了我。她颤抖了一下,脸色冷下去。从此以后,灰心和绝望就缠住她不放,仿佛她身上最辉煌的锐气给切割掉。是让她那冷酷无情的女妖,让那个从她生命中分化出去的女孩切割掉的。
母亲冷冷地说她准备养我一辈子。我嘲笑地望着最亲的人,爱情前途眼看都倒坍了,我不必再伪装成可爱的女孩。母亲站起身,努力站得挺拔,她说那么还是去学校求求班主任。
我大声叫不,叫得声嘶力竭。我绝不能让母亲弯着腰去求人。我说那样我情愿去死。说罢此话,我跟母亲抱头痛哭。
人的感情真古怪,当全部眼泪都淌光,我忽然又兴奋起来,因为这步棋并没走死,假如我能转败为胜,无疑就成为强手。
我首先想到正班主任诸嘉运。
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教数学,好胜心盛。常见他跟某个男生扭成一团。他的宗旨是让学生服他,向他屈服,好像生来是个压迫狂。他初接我们班时似乎对我特别宠,一般女生围着他看批改作业卷,他会拣出我那一份压在最后,我抗议,他就微笑。可是一句话就使我对他的印象大变。那是个阴天,小雨似有似无,课间时我去操场跑了一圈,跑完才发觉他站在操场边注视我。我路过他身旁,他说你跑起来很轻快,只是裤子大一点,否则像个运动员。我的天,他居然注意了我的裤子,我跑路的姿势!我扬长而去,刚走了几步,就想到他可能还在原处。回头望去,他的目光直射我的背部,这正是我顶恼怒顶忌讳的;我的背部突如其来生出一片小疙瘩。于是有一种说不明的受亵渎感。人真是滑稽,郑闯提到我的裤子时我那样满不在乎;那个人说同样一个意思,却丑恶得变为一个刁滑的人,很是不干不净。从此我总给他嫌恶和警惕的目光,他越气急败坏,我就越兴奋,以为挫伤了他的邪气。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我听说他结婚了,娶了我们班另一女生。我恍惚明白,我的错误在于不公正;我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未婚的男人,而事实上他是。
在那个十六岁的不眠之夜即将过去时,我已决定去找诸嘉运。这大胆的计划令人激动,我想好要先发制人,并且从容不迫地穿上一件深色秋装,不是去恳求人,而是去交战,去针锋相对。
我没敲门就撞进办公室,我努力打破常规,把自己扮成另一个人,否则就会让勇气夺路而去。两个班主任正头抵着头说话,见我如见一股旋风,跳着散开去,散得太快,像丑角。我心里升腾起一股正气,稳稳地站定,开口问,你们打算分我去哪里。老太说总会有地方去的。她话音刚落我就说,别把我逼急了。诸嘉运冷冷地说,复仇女神来了。他甚至架起了二郎腿,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有些发虚,发觉他的气势很难压服,就说,除了林场我哪儿也不去。诸嘉运站起来,来回踱了几步,说那就一言为定,你留在家吃白饭吧。我扭头就走,有泪我不能当着他淌!张晴观追出来,拖住我,小声说林场招工的人住在浦江饭店,你去找他们。我期待她再助我一臂之力,她摇摇头,说不愿让诸嘉运对她反目。
有时,恨比爱更能成就一个人。出了校门我没回家,甚至也忘掉母亲在焦急等待。我直奔浦江饭店,心里充斥着鱼死网破、狗急跳墙的悲愤。我要打碎诸嘉运的阴谋,让他懊丧,让他跺脚,让他怒火中烧!走到浦江大楼前,我已想好了步骤,想着态度万万要坚定;像誓保革命江山万代红之类的口号是节省不得的;万不得已,那就当场写血书,咬破哪个指头临时再定,反正重要的拇指食扎得保护好。总之,胜败在此一举,在于能否感动上帝。
敲开招工组的门,我大吃一惊,那儿人丁兴旺,都在大谈黑龙江的土豆;而且,郑间由他母亲陪着也成了座上客。我们四目相对,他的脸一下子白了。谁都没理会我的来意,郑闯的母亲仍在打听当地情况。我突然打了个寒颤,觉得一股暗流冲进屋子,隔开我跟那个小恋人。我知道他会获准去林场的,他会为我遗憾,这伤心至少延续到很远的将来。想不到那么快就事过境迁,只剩下我独自陷在困境中。我低头看了看鞋,一滴泪迅速地打在那上头,又化开,变成一朵花。
我悄悄地退出来。背后有个人把脚步踩得呕眶响。下楼梯时,那人叫了一声喂。那人非常面熟,熟得像个亲人;我惊讶地望着他,却怎么也记不得他是谁。我的灵魂打个惊悸,仿佛被他捆了去。我强打精神质问他是谁。
警惕性很高,他嘟哝道。又问我是否真遇上过坏人。接着他递我份工作证,我看清那儿盖着林场的印章。这提醒我记起自己的使命。于是我把来意说了一通。
他说我挺特别,求人像钓鱼;又问假如他不追出来怎么办。我摇摇头,表示无可奉告。我不知该怎么走下一步棋,酝酿好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豪言壮语只适合于严肃的场合,总不能在楼道的转弯处,在一个散兵游勇那般油的人面前来这一套。
他问我为什么没被批准,我说因为舅舅。他哦了一声。我怕他信服阶级烙印那一说,就不失时机地插了句——其实我从未见过我舅舅。他哈哈大笑,说你真有心计。笑声勾起我对隐瞒舅舅情况的自卑,我觉得诸嘉运一定也在心里贬低我的人格,用脚将那个狡猾的女孩踩下去。那人俯下身看我,说我相信你,相信每一个字,可你千万别对人家这么说。
我昂起脸,我觉得必须让他平等地对待人。我说你以为这是小心计,事实上并非。舅舅跟母亲是同父异母兄妹,关系一向淡漠。话刚说出口,我就反悔了:竟那么把家庭的隐私公布给一个陌生人,况且那人究竟存下什么心也是叵测的。果然,他阴阳怪气地说那里没什么意思,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我想真是上大当了,心里急躁,就又抽泣起来,说这人像个骗子,专门骗别人的秘密。那人二话没说,拿出笔记下了我的学校和姓名,然后又哐哐哐地走回去。
两天后,我收到了去林场的通知单。想想这一切原来如此简单,只需要那个油子的一个决定,我有些恼怒。尽管对那个人的亲近感已经印入心灵,但因为他曾居高临下地操纵过我的命运,我们间的缘分就应该断。我是个骄傲的女孩,我永远不愿见这人。
我的事定下后,美妹那头却又翻天覆地起来,她的养父突然萌发了深藏的父爱。自从美妹收到通知,他就焦灼不安,彻夜不眠,成天如大难临头。大阿司匹林巴不得拔走向中刺,处处笼络养女。美妹这人心软,不知怎的就露出了小多。大阿司匹林如获至宝,以为丈夫必会成全养女。谁知养父知晓其中缘由,仿佛像听到强盗要抢他的夜明珠,又气愤又上火,老肺病复发大吐鲜血。他对女孩约法三章:要去,从此断绝父女关系,而且不给她置办任何衣物;要不去;他愿养她,或者可以去老家泰兴自谋出路,那儿亲眷多,地方富庶,另外,她每月还可收到可观的零花钱……
美妹向我诉苦,身子软软地倚着我,我的肩头渗透了她的热泪。她问怎么办,语调已经灰掉了,带上大势已去的哀叹。我是竭力怂恿她走自己的路,甚至讨厌她视为亲人的养父,他那种冲力大得如老白干的感情实在吓人。我说他自私,把女儿当成金丝雀关在家里。美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报答养育之恩,不过,她趁势将零花钱的既定数额往上翻了一番。
美妹妥协的当天,我去派出所迁出户口,以示我与她的本质区别。母亲一无表示,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一场大裂变,只是静静地听天由命。我的种种表现令她对我另眼相看,购买行装事无巨细她都询问我的意见。这体现了我将独自闯荡江湖的豪迈,甚合我意。我想,我从三岁起就期待与母亲平起平坐,开始是学母亲爱抚假娃娃;接着就尝试同母亲竞争,到处询问是我美还是母亲美。直到临别,才觉得欠了母亲很重的情。
母亲手头并无大积蓄,好在单位补助了一些,买下蚊帐、被褥以及各种日用品,光肥皂就买下二十条,因为听说荒山僻野的人一生只洗一次澡,故当地不产肥皂。总之,每一个荒诞不经的传闻都会使母亲的钱袋瘪下去。好在大衣和棉袄裤是奉送的,清一色军绿,还有一顶抗日联军式的海虎绒帽。领的时候美妹说领大号,大能改小。结果那大衣我披着衣边几乎擦地,尽管大确实能改小,可终于由于主人缺乏闲情逸致,它一连崭新了许多年,后来在一场火灾中化为灰烬。
我的行李都由些大塑料袋裹着,而且一个个全站不住,死尸一般横在地上。母亲心烦意乱,她的理想是陪给女儿一口像样的箱子,用来装一些新做的罩衫短裤。可惜家里只有旧柜旧橱,市面上又逢木制品紧缺。母亲烦恼得很凶,她大概怕一堆乱糟糟行李会成为一种凶兆。传给母亲这种敏感的是我外婆,她是个很老的有神论者,同时又具备女性的一切感应能力。她双目紧闭,脸部表情透出宗教的悲悯,数分钟后,她说她听到了感召,并且连夜让人带口信给舅公。
舅公也住在南市老城区,他是外婆的亲弟弟,解放前是宁波三北船业公司的管帐先生。后来日本人炸了船,毁了他的家室,从此他就无所事事,靠变卖老底度a。他接到口信当即扛着箱子步行而来——他一向以为花车费是最冤枉的。他粗着脖子喘着粗气把箱子撂在我家屋中央,一面半跪下去,用袖子擦拭着箱面,那神情令我想起母亲给婴孩擦拭脸面。
那糟老头说这是一口上好的牛皮箱。我跟母亲里里外外地端详着,发现它是一种薄板箱,不过是外头贴了一层漆皮,薄如纸,四个角那儿白乎乎的,中间有一把神符似的怪锁,有点狰狞。我用手肘碰碰母亲,她茫然地看看我,然后把目光投向她母亲。
外婆很威严地坐着,穿着她最风光的黑斜纹布夹袄,双手压在双膝上。突然她开口说付十块钱,是对着那口箱子那个神符说的,口气十分严厉。母亲惶惑地掏出钱包,抽出了一些钱给舅公;舅公接过来,仔细清点,把每一张的卷边都抚平,才和蔼地笑了。
舅公在我家狠狠地吃了一顿饱饭。饭后,他说要教我些处世经验。我讨厌他浓重的劣等烟草味,据说他已戒烟数年,可这味似乎渗入血管,与他难分难离。我坐得远远的,可他却有本事迷倒我,连母亲都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他的原话我已学不像了,如今他早已作古,因此原话也就永远失传。我记得他当初最强调的是,游过三关六码头的人全有一套识人本事,缺这手,会让人吞进肚里。你初上社会,定会有人来试你城府深浅,你千万不好露底——本事跟钞票差不多,不怕多,只怕露。你怕别人吃你,你就要先让别人呕出来。比方你有一笔钱,某人可能向你借,那你就要先向他借,他借了,你就占了主动;他不借,往后也不敢向你开口。我说他把外界看得血淋淋的,彻头彻尾旧社会的一套。他就叹息,说要吃过大亏的人才懂得日久见人心。
多年后,我在生活中遇上了舅公说的那类人;同时又在莎翁的名剧中读到有关钱财的台词。我确信,舅公的智商不低于莎士比亚,他所有的经验背后都藏有他斑斑血泪的坎坷史,一字一句都直接来源于一个小人物的辛酸与不得志。他最后郁郁而死,什么也没留下,包括那段带着绘声绘色充满神采的原话,以及如许五色的伟人细胞。
外婆那天是带上漱口家什来的,当夜就住下了。她一向不怎么喜欢我,因为这大半是由于我的性别而不是品行,所以我并不伤心得一塌糊涂。她信奉打是爱骂是亲,所以她就放纵我,尽量让我变坏;她的宽容带来了意外的结局:我竟跨越母亲很无聊地同她相像,不仅鼻子像,脸型像,连些坏毛病也像得惟妙惟肖,比如嗜睡如命;爱吃烂糟糟的干饭。
我想外婆是很高兴我走的,她积极地推销舅公的;日箱。另外居然住下,要亲眼见我进入苦海。况且,她是头一个带送别礼物的亲戚:她拎来一小袋新糯米,外加一瓶上好的油浸誊鱼,这是她的爱物,她深知这能讨得外孙女短暂的感激。
那是个漆黑的夜晚,非常容易入梦,我反复做一个惨淡的梦:我到了一条狭窄的巷子,生活中我没到过这儿,可梦境里却时常牵挂此地,前面是一片房屋,乡村风味,那是我住的家。门前有口深井。我清楚那口深井是我的克星,但绕不开它。我跳上井台,往井里探了探,随后掉下去在井水里无谓地挣扎。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每逢黑夜我就做这同一个梦。复习得多了,我就留心找这地方,尽管跑过无数乡村,可找不见这片发源地。后来,一位专门研究玄兮兮梦的朋友告诉我,法国有一家杂志刊登了这方面的研究文章,称有这种梦境的人为有根底的人。如此看来,我早先确实系贫下中农之女,而且暴死井底;好在顽强的灵魂变成磷之类的物质在坟墓上空游走聚合,最终孕成一个新灵魂。这解释看来既玄妙又荒谬,但我不可能忘掉它。因为我喜欢自己有个扑朔迷离的出生根底。
将近拂晓,我正水淋淋地在井底挣扎,突然被争吵声惊醒。外婆压低的嗓音在夜幕中显得苍老和可怖,像一只阴森的怪鸟;我顿时惊出一头汗。她在骂母亲,骂母亲心硬,容不得亲生女儿,把女儿推到不长五谷的地方去;母亲无力地争辩着,最后竟啜泣起来。她们两个为我大动干戈这似乎是唯一的一次,我十分骄傲,由于那个决定,我一跃成为家庭明星。
外婆打开窗,匍匐在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她祷告的样子格外虔诚,满脸满身的月色使她显得圣洁。此刻,她刚烈精明的脸部突然充满慈爱。
外婆完全像个旧式妇女,可骨子里的冷傲却令她如一个女权主义者。外婆说过她父母爱她爱得发痴,一直养到三十岁方让外公续弦了去。外婆的婚姻先天畸形,她为早早歇了顶的外公生儿育女,烙守妇道;可她在心里蔑视这婚姻,仇恨女人的路。外公是个骄傲而又暴躁的人,容不得女人冷傲习性。母亲回忆过,说那时外公常疯了一般掀翻桌面,外婆则在一片稀里哗拉声中冷笑数声。我喜欢有这样悍泼的上代,我猜想那是冗长的闺房生涯带给她的烙印。后来外公一命呜呼,外婆据说没滴一点泪。丈夫之死造成了外婆的辉煌,她炒了盐炒豆,腌了萝卜,制成红丝绿丝,做起小本生意;抗战时这个小脚女人居然在日本宪兵的眼皮底下干起贩米的勾当;一次正逢日本人搜捕,许多五尺高的汉子束手待毙,她竟跳人灭顶深的水池,并且泅出那鬼地方安全回到家,那里,她的儿女们正饥肠辘辘地盼望着她。
我欠起身子看那个匍匐着的前辈,她脑后那个紧巴巴的发誓滑散开,满肩是枯燥的乱发。我低声唤她一声,她不应,仿佛熟睡在清纯的月光中。我等了好久,她仍纹丝不动。我突然有点恐惧,怕她就这般宁馨地死去。我迅速地平躺在床上。许久,没有发生想象中可能发生的怪响:一个庞然大物发出僵硬的倒地声,随后,死神指使黑云遮住明月……
等我醒来,外婆已经带着漱口家什回南市了。我走到窗前,蹲在外婆祷告的地上。这样望天,天空又高又深奥。
那张户口迁移证明并没带给我多少震动,只是一纸抽象的印章;然而到了车运行李那天,我的衣物用具种种东西都被弄走,我才有一种拔掉老根的感觉。
、那天,郑闯的母亲搞来一部大卡车替她独子运行李,不知她是从什么渠道打听到我的,就跑上门来说把我的行李一起带上。这样,我跟郑闯头一次当着双方父母的面站在一起。郑闯有点腼腆,话不多,光用手摸头;其实母亲那天心清坏到极点,根本不会在意这个乳臭未干的男孩。我知道她将女儿高高捧着,择婿的要求必定极严,这样更好,能使我为爱情多绕些暗礁,反正早晚会扳回来的。
我原来见过郑闯母亲几面,那是个能干的胖妇人,有点咋唬。此刻,她显然是得到了什么暗示,对着我亲切微笑,并且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完全像个好脾气的婆婆。她又亲手在我一个大塑料包上加了几道麻绳,那个松松垮垮的行李霎间就变得坚挺多了。
郑闯的行李件件都是四四方方,而且一律新崭崭的。美妹说他家收入不高,但较有家底,这次卖掉一只罗莱克斯手表,用这笔钱将郑闯武装到牙齿。郑闯家的慷慨以及对他的重视,让我间接地感到温暖。
行李送至另外一所中学,待到安放好,司机率先走了。郑闯的母亲突然用胳膊挽住我,我推不得也让不得,只好别别扭扭地随她去。她老练地说东道西,仿佛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路过一家点心店,她强行拉我进去,郑闯立即心领神会地在边上找定三只座位。她买了馄饨和小笼包,殷勤地往我碗里送,我窘得不敢抬头,心里却窝足了怒气。
从点心店出来,她借口有事就先跑了。做得那么明显,简直像个职业媒婆,我想着。郑闯站在我对面,一味说,我敢发誓,我没把秘密说出去过。我说他妈妈真是精灵透顶——天呵,我怎么像个碎嘴的小媳妇,竟不恭敬地议论别人的母亲!还好,男孩很粗心地一笑,说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你么?我心惊肉跳。他说她觉得你是个强角色,又说真的,听说你扳回了通知单,我们简直晕倒——你真是有一套,将来定不会吃亏。
事实会证明我与那精灵女人无缘,但她的话无论当初还是如今都对我形成辛辣的刺激。事业顺畅无阻时,我总感激她的慧眼识人。假如有朝一日我能如此被一个人念念不忘,那我会死而无憾。
我离开郑闯回到家,天色已晚。母亲在暗头里坐着,家里突然显大起来,空得像个殿堂。我很想跟她谈谈郑闯的话,刚提了他的名字,她就问,刚才哪个男孩叫郑闯?我兴趣索然,想着离家是上策,到了外头我会像个成人那样吃香,大展鸿图。母亲摸黑过来,衣服窸窣作响,我忽然很怕她像平素那样拍我的脸,这太过时。我已到了引人注目的年龄,郑闯的母亲给了我这种信心。
我神圣地坐得端端正正,母亲犹豫一下,没有贸然伸手。我觉得滑稽,原来母女间也存在着哪个占上风。母亲显然有话要讲,我既想听又怕听,怕那话跟我的主张不吻合,从此会扰烦我的行动;但又极想得到些立刻能用上的经验,处世方面,爱情方面都好。况且,自从通知单下达,母亲一句惜别的话都没说过,我渴望她能表达几句,否则过去的十六年将一片惨淡。我早已想好,在那伤感的场合大哭一场,作为辞旧迎新的纪念。
我渴望的平等倾诉母女之情被人搅了。搅得如此彻底,以致于这以后我跟人再相对无言地静坐,总会默默地等待那阵拼足老命的擂门声。那成为一种障碍。
来者是张之道,我头一个念头就想踢他出去。但人家有本事假装迟钝,火速笑成一朵花,况且,双手掣着一尊毛主席去安源的石膏像,我们那时称之为宝像。我想不出这鬼东西是怎么腾出手来擂门的,后来别人说他有软功夫,他跷高脚来擂门可以乱真。
张之道说他是代表两个老师来送宝像,本来张晴观要亲自来,但这几天她前夫的儿女找她麻烦,她脱不开身。我没问为何诸嘉运不上门,因为张之道并不十分可靠,通过他,任何细微末节都可能曲曲折折地传到诸嘉运耳里。
张之道是班上另有一功的男生。家里住着一幢洋房,拦个大铁栅栏,有点监狱的意思;他本人自恃清高,在革命化的年代里还时常把些出典深奥的诗句挂在嘴边。后来有同学搜集他的语录送到工宣队那儿,工宣队确认此为封建糟粕,当小毒草狠批了一通。张之道从此丢弃清高,说话中硬性夹进些粗语,可惜腔调仍不像。张之道毕竟开了悟性,这点聪明劲一发不可收拾:先把工宣队以及两个班主任捧成佛,接着又趁分配未开始大造舆论,说自己有癫痛,有偏头痛,总之是集中了五六种死无查证的病。分配时,他没费周折就被列入待分配,这意味着他只要在家吃一阵老米饭,待外农的人全走干净,他就可在叫生产组其实是手工小作坊的地方谋职。
他的那套花样大家都能一眼看透,可班里没人仿效他。这也许是做人的一种觉悟,看来张之道是丢弃了全部清高,甘愿降为可怜只。
他放下宝像,坐在那儿东问西问。母亲注意地观察他,我怕她把此人当作郑闯,哪怕只误会一分钟都会成为我的耻辱。所以我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后来母亲走开去,张之道从裤袋里摸出一本塑料面笔记本递给我,才手掌大小,带着男孩的体温。
他说这送你。又让我看扉页上的题词。我发现上头很花哨地写着天涯飓尺四个字,我懂得这有天涯若比邻,海内存知己的意思,只是多了一层情意绵绵。
张之道原来很让我害怕,他人并不凶狠,但细腻有余,只要我换一根发带,他就会追着说,等下,等下,让我仔细欣赏欣赏。有时他会在半路上突然闪现在我面前,问我今天为什么特别高兴?其实连我本人可能也没感觉出高兴。我说他管得太宽,只隔了一天,他就给我留条,没有文字,只一个愤怒的大问号。对凶恶的男孩我曾胆战心惊过,但一旦躲远威胁也就消除;然而张之道那样的诞皮厚脸我倒是很深地担忧过。
他絮絮地叮嘱我,出门千万谨慎,坏心的男孩多如牛毛,万万不要多跟他们搭讪。我差点笑出声,头一回想到要捉弄他这个不识趣的。我说女孩出门总要依靠人,你不去,我只能另找了男孩帮忙。他怔了怔,突然像羊那样忧伤地看着我,说他没办法,没有力气,去那儿他会死的,不像别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觉得他真像一只孤羊,在寒冷的黄昏中瑟瑟颤抖。我很内疚,竟逼他说出这番话,这对一个男孩是太残酷的事。于是我真心诚意地祝他早日分配。他交替着把两手关节摁得咋咋响,说他正在悄悄地研究无线电,已装成了一个简易对讲机,他说有了本事总会派上用场,等运动结束,技术会吃香。我相信眼下才是真正的张之道,一个既狡猾又善良,脑子好又极有目光的男孩,这跟印象中的他完全是两码事。我庆幸自己在走上社会之前具备了识人的基础。
张之道心满意足而归,走路肩那儿轻飘飘的。直至我走,他再没露面。可能是怕刚树立起来的形象倒坍。
事后母亲却屡次提到张之道,对他印象极佳,说他将来必有出息。母亲那少有的热情形成一种玄妙的反差,踏上征途前的满腔热血毁掉不少。将来,我确实没怎么想过,而张之道不仅想而且还牢握手中;我恍惚预感到,他比我和郑闯老练得多。认识到恋人居然有不足,我觉得门得要死,决计不再考虑此事。但母亲不罢休,她问郑闯会些什么。我恼羞成怒地说他样样会;我不能说他只会蹬黄鱼车,我说他想学无线电的话,肯定也会学出师。不过母亲已把阴影斜在我跟郑闯中间,它再也驱除不掉。犹如一个斑疵,一个难看的疤。
再想到郑闯,张之道那羊一般的眼睛就会幽幽地闪出来。一直延续许久。我曾悄悄地买了一回镇定药,差点以为自己是疯掉了。
十六岁是我一生最骄傲的年龄。骄傲是我一贯向往的,只是那之前一个丑兮兮的瘦弱女孩毫无引人注目的资本。此刻,一纸户口迁移证让我成为浪潮中的强者,时时有做主角的感觉。美妹正相反,一面遭受小多的责备,另一面,大受阿司匹林的怒气。人就是如此,退了一步,就可能再退第二步。活灵活现的美妹突然成了个惟停的泪人儿。她买来半打月牙边的花手绢送我,刚说了半句惜别的话就泪如泉涌,结果擦湿了其中的两块。美妹还说她没勇气去学校退那张通知单,怕见人脸色。我说我可代她去。说到这里我甚至怕她改变主意,不由分说地把那通知单捏在手里。
我想当年如此骄傲和自信,除了处境突变,还因为那骄傲如新萌发的嫩叶,没有虫伤和薄灰显得生机勃勃。我真的去了学校,张晴观仍在家与她自找的冤家们巧周旋。我径直走到诸嘉运办公桌前,他脸上显得疑惑不解。近一年中,我没跟他说过一个字。现在我成了个独立的外路人,不受其管辖。所以我就打破常规,随意地问他好,宛如一位主宰人的女神。
他坐着,只要不行走,就成了个像样的男人。如今他自然不能看轻我,于是就一点不怠慢地说他本打算去看我的。他还笨拙地拖过椅子让我坐。我想男人的伸缩性太大了,我倒希望他气哼哼地显露自己的失算。
我把美妹的通知单交他,他说她就是那样出尔反尔。我用平起平坐的口吻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他吃惊地看看我。我想这辈子他就得对我另眼相看。后来他端起茶来喝水,突然问,是不是张晴观怂恿你去招工办的。我笑起来,笑得他像牛一样瞪我。我说世上总有愿意成全别人的好人;这下轮到他笑了,他说有些人看来是好人。我问这话什么意思,他摇摇头做了个很洋派的耸肩动作。
走出校门,我才觉得对这个城市的挂念全部解脱,一切恩怨都统统摆平,就像一个濒死的老太婆安排好了后事。原先那个稚嫩的我已经死去;活着的是个连我自己都敬佩的精明少女。居然她能够压垮一个过去望而生畏的男人,在他的盛气被摧残后,他对她就完全不重要了。但他那最后一句话,仿佛一个伏笔,一个横在两段文字间的省略符号。
后来我再也没遇上诸嘉运,这是天意。每次回家探亲我都去拜访张晴观,她是提前退休的,没有再婚的迹象,但是头发总是染得绝对黑。她问起我当地的情况,眼光总是对着窗外,仿佛不忍面对一派惨象。弄得我每回都是急匆匆告退,逃一般奔回家。
我有幸赶上她的葬礼,购得一鲜花制成的花圈。漂亮女人她若在天有灵,定会中意的。我在临时租下的灵堂遇见了张晴观最得意的门生。当年她与我境况相仿,我远去林场后不久,她却进了市郊一家工厂,据说那是全班唯一的保留名额。她用本地人的客气与我寒暄,接着又面露难色地把我拉到厅外。我没想到她会劝我尽快离开,她说这样对她的恩师更好些。我冷笑数声。她说料到我会来这儿闹一闹,因为当年诸嘉运本想把那保留名额留给我,但张晴观在中间插了一杠,完成了对得意门生的一番心愿。
哀乐四起。我跑进厅堂,去瞻仰张晴观的遗容。我发觉我仍爱她,一个人只有将对方的苦衷都包容在一起,才称得上爱得尽心。我面对那遗体,仍旧觉察其将目光移至窗外。带着难言之隐去死简直悲惨。我极愧疚,这多年来每每去扰烦那颗善良之心。
命运本有自身的秩序,它就是面对一连串抉择。既然我已将一大片空白留给初恋,一旦不如愿,定会像剪下的花,早早枯萎。
我是清晨离家的,头夜睡得晚,所以昏昏沉沉,梦境随时会突然冒了头,闯出一两个片断。光听见美妹风风火火地叫要迟到了,接着又出馊主意,让我洗一遍冷水脸。离家的悲壮我试想过无数遍,彩排时已将新鲜感磨损殆尽。况且,时间紧需要一切从简。我吃了东西。人的功能变单一了,吃时就光顾吃,抹嘴时就反复抹,做停当后眼睛才能瞥一眼家。一片快快快的催促声掩盖了我贫瘠的感情。我很高兴免去了许多告别仪式。
一上汽车,我就大吐其胃中物。然后我就四处找寻母亲,突然好想听见她的声音。美妹说你母亲没来,一共两张站台票,她让我跟你父亲去送你。我确实也记得昨夜母亲跟我商量过此事,才隔一夜,就恍如隔世。趁美妹不在意,我踮起脚来朝后车厢张望,刚才我没对母亲说再见,她也许不会狠着心一走了之,这是我一生中最需要她的时候,唯有她能安抚我保佑我。可是母亲没在,只有父亲瘦巴巴地处在一帮陌生人中。他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即使全家一块出游,他也是抄着手走在十米开外的前方。母亲说他缺少团队精神;我想得更严重,觉得他不爱我们,在心里贬毁我们,不愿让外人知晓我们是血亲。我一度疏远他,故意把满心的爱掩埋掉。后来干脆通过母亲跟他对话,弄得父亲束手无策。母亲曾说不可以这样,但从未深究过一次,因为母女之情的根基由于打得更深,永不会动摇。
我一阵绝望,于是又是拼命地吐,好像哀愁就躲在胃中。我这么不罢休地吐,引起美妹惊恐地叫来父亲。父亲递来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我一闻到烟味,更是一阵狂吐。人的胃竟有如此大容量。父亲的喉头那儿发出滑稽的急响,他掩饰地干咳一声。一个骄傲的男人屡屡受挫,自身难保,再无余力去帮助他的女儿。这种耻辱煎熬下,他便沉默着,放弃了父亲的权威。他的骄傲瓦解在我迁户口的当日,直至我走,他始终没有叮嘱我一句话,他觉得他不配。他把父亲这称号看得太神圣也太重。我把手绢还他,他就惶惶然塞进袋里,他的口袋一边耷拉着,脱了一大条线。
我忽而被酸楚笼罩,十六年来对父亲的感情倏地复苏。我把他袋边的一条废线扯断,当着众人的面我很做作地扮成个好女儿。我忽然觉得自己在怜悯父亲,他很苦地活在世上,我走后,身边就不再有爱他的人。
父亲和美妹把我送到集合地点,立刻就赶去火车站候着。那是我区最大的学校,此刻里面站满了赴林场的新知青。我一张一张脸接着看,恨不得结识所有的人——那些是我生命旅途的同行者,与他们系紧了,我就不再是单枪匹马。
接着又是集合上车,双脚一离开地面,我又是一阵狂吐。这一回是真正伤了元气,连眼光都失去神色。在汹涌的人流中,我突如其来地瞥见易公土灰色的脸,他大张着嘴试图叫些什么,可是很快就被涌过来的人流淹没。我看见他如灭顶的落水者伸直了双手摇晃着。手也是土灰色的。我下意识地捏紧双手,怕自己跟他遥相呼应。但不祥之感已在内心洗劫了一遍。
我坐上火车,却失去做主角的欲望。父亲始终站得远远的,仿佛怕我逼迫他说点什么。美妹抽抽噎噎说了些话,我们毕竟是一块长大的。有人为我难过,我是感恩的。
火车摄魂般颤动了一下,顷刻间车上车下哭声如潮,我看见郑闯的母亲哭得昏昏沉沉,由两个大汉架着,完全像一个醉汉。站台上那班敲鼓手,拼命用鼓声压低那悲惨的响声。我感到心中空得缺少内脏,一下子缺了十六年。那样的日子像昨天那样,永久不复存在。生活如茫茫大海,震撼人也会沉没人……我在这个浪潮中笑了笑,否则便会号啕大哭。
事后得知我在汽车上狂吐之时,母亲正在急诊室被大夫抢救。母女间生理间的感应教人生出无穷的柔情。以前我最清楚的是恨以及厌恶,意外地在内心发觉爱的宝藏这真由不得我不快乐。不过,这不是十六岁的收获。
车急驶出上海版图,车厢里早已人声鼎沸,好几宗初恋就在那趟车,在亲人们正茶饭不思之时萌发蓓蕾。人要生存,就得摆脱连环套般的桎梏,忧愁悲观便是人最根本的死敌。那个女孩是个例外,本性偏爱多优多虑;对苦难的敏感让她觉察不到周围的悲壮人生。随着车身晃动,她预感到起伏漂游的不可知未来里潜伏着无数腥风恶浪。
对人生抱郑重态度的人,往往期望先苦后甜。那个好女孩她巴不得灾难早早显露,千万别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迷失对自由的向往。
然而灾难听到了她的召唤。